做好自己该做的，结结实实活下去 | 为你读诗
去折腾，怎么都不会白活一场 | 第3946期
在榕树林里，连窝棚都没搭，我席地躺下，想睡上一觉。可天意弄人，我明明疲得要命，困得要命，却横竖睡不着。事实上，自打吃了那药上山，我就没怎么睡着过，最后，没别的法子，我还是穿上了那身假老虎皮。怪得很，穿上没多久，我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又香又沉。等我醒过来，太阳都在落山，我还是不愿意起身。是的，身着老虎皮，把自己当成一只真老虎，多好啊：哪怕睡着了，百兽之中，剩下的九十九种，都要绕道而行，不用开会，不用鼓掌，要多清净自在，就多清净自在；当我告诉自己，我就是一只真老虎，我的五官，尤其是我的鼻子，没来由地，变得比刘丰收的鼻子要灵敏得多，它甚至可以闻见河水的香气，那河水，常年流经栀子树和野樱树，流经桂花树和合欢树，自然是有香气的，只不过，从前，它们都被我错过了；还有，怎么说呢，身为一只真老虎，我一直想哭，只因为，再看这山中，简直无一处不好——山是好的，它藏猛兽，也藏蟑螂和蜥蜴；密林是好的，它容得下歪脖子的枫杨树，也长着剑戟一样的云杉树；就连芒草丛，也是好的，它的叶子，给食草动物吃，它的草籽，给鸟雀们吃。总归是，这一样一样，都在活，都在长，只要它们在活在长，我难道不该为它们大哭一场吗？当然了，说到底，这世上最好的，还是我这一身假老虎皮：一穿上它，全世界都不在了，起高楼是别人在起高楼，楼塌了是别人的楼塌了。反正，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等等等等，跟我全没关系，就让别人好好活吧，我只睡觉，睡到老，睡到死。
所以，当太阳完全落山，我也不得不脱下假老虎皮的时候，我的心，疼得要命：为什么非要下山回厂？为什么非要做回那个刘丰收？但是，我更知道，肉骨凡胎，总要活在人间。
朗读者根据朗读习惯有所调整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被命运所眷顾
「留言」：你想过变成动植物去生活吗？为什么？ 要拿出力气来，结结实实地活下去，在活里写，在写里活，写什么人，就去眼见为实，写什么地，就去安营扎寨。
——李修文
有没有哪一刻，你想要抛却人的身份幻化为动物？或者你是否想过，换种身份能不能更好地活着？ 在小说《猛虎下山》中，李修文借由一场人异化为虎的奇遇展开了关于时代、命运与生存的思考。“每个人都有必须面对的命运，它来了，你就走不掉，必须面对。” 故事发生于九十年代末，镇虎山下的炼钢厂迎来改制转轨，末位淘汰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炉前工刘丰收的头顶，“我对自己的斤两一清二楚。这些年里，挡渣压渣，测温取样，样样我都排在末尾，也就是说，工作组一来，第一个下岗的只能是我……” 焦虑、畏惧、彷徨、羞惭……刘丰收无奈而又无力。往往就是这样，被时代的风云裹挟着轻轻一摇晃，作为普通小人物的个体便凌乱得不知所措。
然而便就此等待命运最终降落呢，还是竭尽所能与其抗衡一番？为了工作、为了妻儿、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刘丰收选择了后者。因为此时恰巧传言镇虎山上突现猛虎并伤及人命，厂领导宣布上得山林打虎，便无须担忧卷入下岗分流。
刘丰收一改往日怯懦，带领打虎队在山中遍寻老虎踪迹，偶尔下山汇报进度，打虎俨然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工作”。为了不被山下的人们质疑，打虎队花样百出，甚至以人扮虎。
虽是假的野兽皮，却真的壮了凡人胆。刘丰收仿佛与丛林相融，可以抛却种种人的苦恼和疲惫。“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等等等等，跟我全没关系，就让别人好好活吧，我只睡觉，睡到老，睡到死。”
可真正化作虎之后，刘丰收发现自己落入了另一重困境——被曾经的工友围剿，尤其可悲可叹的是其中还有自己的妻儿。事情的结果显然背离了初衷，不禁让人再次想起小说中的两句对话：
“折腾这些……有用吗？”
“不折腾，咋办呢？”
“本质上，这么一个人物身上，所展示的还是一种生存的徒劳，生命的热情循环往复，最终又归于竹篮打水，但同时，无论是多么徒劳，它都构成我们生存于世的主体。虽然我们常常画地为牢，可是每当面临一场场具体的战斗，我们所付出的心力，在其中所受的损耗，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构成了我们独特的存在，生命的可能性就在这样的处境中展开。”（李修文） 九十年代的下岗风波已然过去，但普通人关于生存的忧虑却并没有消失，裁员、优化、内卷、竞争等等新问题层出不穷。而我们也依旧折腾着，同心中的猛虎周旋不休。
谈及此，李修文告诉我们：“无论这个时代产生了什么样的困难，你的生命是没办法被替代的，你只能够放大自己的生命能量，不断地向内发掘，然后等来可能的转机，没准儿，这个世界有一天，它挑选出了你……” 做好自己该做的，拿出气力结结实实地活下去；折腾自己认为值得的，别焦虑它是否“有用”。相信某一日，我们或许就会被命运所眷顾。
编辑 | 一条小路 审校 | 西格玛 头图、插图 | Guim Tio Zarraluki 配乐 | 阿晓的晓i《别害怕》《小时不识月》
▎诗意的人 李修文 1975年生，湖北钟祥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小说集《浮草传》《闲花落》，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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