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代练,困在“局”中
一位熟悉代练群体的业内人士介绍,行业内的专职代练,身处社会的缝隙当中,身边的亲朋大多不理解他们,不请代练的游戏玩家厌恶他们,请了代练的玩家也仅把他们视为工具,就连游戏运营商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忌惮和防备。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17岁的刘森(化名)脸上。火辣的痛感尚未散去,他的手机又被夺走,重重摔在地上,零件四散。
刘森怒目圆睁,看着亲哥刘成(化名)。5秒后,刘森垂下手,转身离去,一言未发。
2024年5月,刘成对新京报记者说,从那次冲突之后,兄弟之间没再说过话。
2020年,正上初中的刘森开始沉迷网络游戏。从一开始上网课时偷偷玩游戏,再到辍学,每天将自己关在院子里玩十几个小时。这期间,刘森与亲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多,沟通越来越少。
2024年3月,刘森成为一名游戏代练。父亲刘保天(化名)认为,所谓“代练”,就是心安理得地沉迷游戏,每天憋在屋里,跟社会完全脱节,“这就不是个正经职业。”
一位熟悉代练群体的业内人士介绍,行业内的专职代练,大多数有着与刘森相似的经历。他们身处社会的缝隙当中,身边的亲朋大多不理解他们,不请代练的游戏玩家厌恶他们,请了代练的玩家也仅把他们视为工具,就连游戏运营商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忌惮和防备。
根据腾讯发布的《2021游戏安全白皮书》, 2020年,代练以及由代练组成的工作室账号规模达4980万。在移动游戏品类中,休闲类游戏工作室占比最多,高达53.79%。在PC端游品类中,休闲竞技类游戏工作室较为严重,占比79.49%。
法律界人士指出,目前现行法律对游戏代练并无具体定义,这一群体在法律上处在灰色地带。
2023年,16岁的刘森从高二辍学,每天把自己关在独居的院子里打游戏,一玩就是十几个小时。
很长一段时间内,刘保天只有在饭点才能看到儿子。为玩游戏,父子俩吵过架,也动过手,后来刘森选择拒绝沟通。
2024年3月,刘森开始通过朋友在网上接单,正式成为一名代练。
2024年4月底,刘森决定接受网友的邀请,去山东淄博参加某游戏代练工作室。
刘森说,自己所在的工作室位于淄博市临淄区,在一间居民楼内。平时除了买日用品,就基本不踏出房门半步。
平日里,刘森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凌晨睡,中午起,吃饭主要靠上门做饭的阿姨解决。因为是新人,他的单价定得很低,每玩一局收费十元左右,每月三四千元的收入。
刘森说,购买代练服务的买家一般被称为“老板”,而代练也分为游戏代练和陪玩。前者主要是代练登录“老板”的账号代打,后者则是用自己的号与“老板”的号组队,带领“老板”升级。目前刘森主要业务是陪玩,“因为收费会高一点儿”。
刘森每天从同事那儿“领单”,通常一打就是十几个小时。期间除了跟游戏队友喊战术术语,几乎不再跟人说话。挨父亲打时都不哭的刘森,玩游戏时候却总是忍不住流泪,因为他们长时间盯着屏幕,通常都眼睛干涩,“流泪”已成为职业病。
刘森说,工作室不到10个人,大部分是代练,也有帮着拉单的,最大的24岁,最小的15岁。他们每日半躺在沙发上打游戏,一个姿势可以保持几个小时不动。
“这是典型的代练们的日常。”一位熟悉代练群体的业内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许多代练都不太愿意与外界接触,话很少,“大专已是‘高学历’,多数都是中学没上完。”
因为沟通少带来的情感障碍,也多见于代练群体。上述业内人士说,有个代练此前在游戏里认识了一个异性,就此开始网恋。对方经常会在逛街买东西之前向他抱怨钱不够,他每次都会询问对方缺多少钱,然后把钱转过去,“认识没多久,他已经陆陆续续给对方转了几万元钱,但是俩人连面都没见过。”
后来,网恋对象与那个代练分手,后者到网上花几万元购买了“挽回女友辅导”的课。类似的例子在代练圈还有很多。
在媒体报道中,职业代练群体也多以“社交面窄”等形象出现。北京青年报曾报道,某知情人士如此形容身边的全职代练:“基本都没上过大学,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打游戏,一天十几个小时捧着手机,从晚上到凌晨,然后白天补补觉。”
“相当一部分代练,不是想当代练,而是不当代练不会也不愿意干别的。”熟悉代练群体的业内人士介绍。
刘森成为代练之前,在家乡某汽车配件厂打了两个月工。那是刘保天跟他沟通数次,劝他接受的工作。
但刘森忽然就宣布辞职了。理由是:在工厂上班一天收入也是100多元,干代练也是100多元。
刘保天觉得,儿子去做代练,就是打游戏顺便挣点辛苦费,根本称不上是份职业;刘森却认为,他找到了一份自己视之为“事业”的工作。刘保天对记者说,他(刘森)现在打游戏打得心智就像个八九岁的小孩;刘森则表示,自己对家人失望,不恨他们但也不想再获取他们的理解。
只有谈到未来时,父子俩的说法才相对一致。刘森对记者表示,自己的同事们确实少有超过25岁。谈及未来,他的语气中透露着迷茫:“先过好当下,未来还没想好。等游戏打不动了再说。”
据北京青年报报道,专职代练菜菜(化名)也对自己的出路感到愁苦,他明显感觉到身体在衰老,视力严重下降,手臂时而抽痛,烟瘾越来越大,咳嗽得厉害,身体状况差得不像一个年轻人。
熟悉代练群体的业内人士说,目前代练群体在工作中缺乏成就感,并对当下的工作前景不满意都是正常的。因为整个行业已经过了高速发展时期,进入了残酷的存量争夺。
“无论哪个职业,争夺存量都是残酷的,内卷和收入萎缩是难以避免的。”上述业内人士感慨,社会上都说打工人有“35岁危机”,但在代练行业,这个岁数被降至25岁。
行业内很少能见到25岁以上的游戏代练。一位24岁的代练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目前的精力和体力已经支撑不了每天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游戏,并且即便每天能坚持玩十几个小时,反应速度也明显比不过20岁左右的同事。
收入萎缩是代练们面临的更现实难题。相关业内人士介绍,2019年前后,行业内腰部人员月收入平均可达10000元左右,上游收入平均可达每月2万元,金字塔尖上年入百万的也大有人在。如今,随着入行人员越来越多,绝大多数代练的收入被卡在了4000元左右,即便是上游,平均月入能维持在1万元已经不错。
在普通玩家的心中,游戏代练同样备受争议。
国内某游戏公司高管陆桥(化名)向记者介绍,国内代练行业大概是在2000年前后,网游随电脑普及时诞生的。当时代练和代练工作室的业务形态还只包含装备代刷、战场指挥等。2010年前后,随着电子竞技和天梯排位(游戏排名)概念普及,代练又发展出了代上分、升段位类的业务。直到今天,代练行业又发展出了代练、陪玩等细分领域。
针对不同的游戏,代练给普通玩家带来的影响并不一样。网名为“宝哥聊游戏”的某游戏公司创始人对新京报记者说,代练会破坏部分游戏的公平竞技环境,还会让有的游戏环境变得更加内卷,“让玩家觉得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上班”。
玩家陈风(化名)是腾讯运营的MOBA类游戏《王者荣耀》的玩家,对于代练,他的负面观感很大。
MOBA类游戏设计师会制定一套计算方法,让玩家尽可能与水平相当的对手对局。游戏代练的核心手段,是通过登录“老板”的账号,绕过计算方法,对低水平玩家进行“降维打击”。
陈风说,一旦对面出现代练,游戏对局往往会失去竞技性,呈一边倒的态势。这是普通的MOBA玩家抗拒遇到代练的核心原因。
而在策略类游戏里,游戏代练的存在让许多普通玩家不得不“内卷”,最后许多人都“被迫请代练”。
常进(化名)是一名常年请游戏代练的游戏玩家,他对新京报记者说,请代练其实是被逼无奈,感觉像是被架上了贼船。
常进是阿里巴巴旗下灵犀互娱公司运营的策略类游戏《三国志战略版》玩家,在游戏的玩法设计当中,在线时间越长的玩家更容易击败在线时间短的玩家。常进说,这游戏在线时间就是生产力。
此前,常进经常发现,白天建立起的游戏优势,会在自己早晨睡醒之后荡然无存。“因为对方请了代练,我睡觉的时候,对方账号有代练继续操作。”
后来,常进尝试跟着对方熬夜,很快身体就吃不消。不想放弃游戏的常进无奈也请了游戏代练。
常进认为,游戏代练的存在就像现实生活里孩子的补习班。其他小孩去补课,你家小孩想考过人家,就必须也去补课,根本没得选。“付出了精力和金钱后,得到的结果仅仅是回到了同一起跑线。”
市面上许多游戏运营方也对代练行为明令禁止。《王者荣耀》游戏服务协议中就规定:不得将游戏账号提供给他人使用,不得作为代打代练等商业性使用。
腾讯游戏业务安全负责人也曾表示:“传统情况下,用户找代练往往是因为他们的游戏水平高。但是代练发展到今天,已经变成了一个商业行为,这些代练为了节省时间成本,就会开始用外挂,甚至购买一些更专业的定制外挂,那就会对整个游戏安全产生更加不利的影响。”
一些游戏运营方也在持续治理代练行为。2024年2月,MOBA类网游英雄联盟官方发布公告,称自1月以来,游戏安全部门共对129个存在严重破坏游戏环境行为的账号进行回收并封号处罚。《三国志》战略版官方也陆续发布许多措施,将夜间游戏的受益大幅削减,玩家们将此解读为“减少夜战,打压工作室”。
陆桥向新京报记者透露,也有游戏运营方对代练工作室的态度是爱恨交加,其中恨大于爱。
据悉,因为代练工作室的高活跃度,国内许多游戏运营方都认为其能为游戏带来更多DAU(日活跃用户数量)。甚至许多新游戏在推广期还会主动联系工作室性质的“公会”,让他们利用手中的客户和会员拉新。相关业内人士介绍,这类公会一般由工作室牵头成立,在游戏里往往以“帮会”形式出现。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将玩家拉入自己的公会,并通过提供游戏装备、组织活动等手段建立利益共同体,然后让这些玩家加入公会运营的微信群或QQ群,最终成为自己的私域流量。“公会是有组织性质的玩家群体,成员有认同感,若公会推荐他们玩某款新游戏,那么许多人就会去玩。”
然而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一位游戏业创业者曾先生对记者说,越来越多的游戏厂商发现自己正在被工作室绑架:不禁会破坏玩家游玩体验,造成用户流失;禁止则会让DAU下滑。更尴尬的是,那些依赖工作室和公会拉新的游戏运营方,已经开始向公会缴“保护费”。
“通过公会拉来的新玩家,游戏公司会在后台作特殊标注。当这些玩家在游戏中产生消费后,利润由公会高层和游戏官方分成,且公会往往占大头。”
正有越来越多的游戏厂商担心,游戏中的代练工作室一旦抱团,会形成水军效应。陆桥说,代练工作室抱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掌握某款游戏的风评,致使许多游戏厂商的运营策略不得不向工作室倾斜。
上海市浩信律师事务所王璐律师告诉新京报记者,目前现行法律对游戏代练并无具体定义,该群体在法律上处在灰色地带。
据曾先生了解,多数情况下,代练工作室与代练之间并无纸面的劳动合同。代练可以从工作室接单,也能以个人名义在网上接私单。代练与任何一方都不签订劳动合同,五险一金对他们来说就是天方夜谭。一位熟悉代练群体的业内人士也向记者表示,其实很多时候也没法跟代练们签合同,因为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还是未成年人。
中国青年报曾报道,游戏代练行业因缺乏监管,代练过程中发生盗号(未经号主同意转移虚拟财产)的情况屡见不鲜。
山东联邦律师事务所律师刘洋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因为针对代练的监管法律尚是空白,所以一旦发生纠纷,维权成本也会很高。比如账号归属权如何证明,虚拟装备价值人民币多少元,是否是代练完成了盗号操作……这些问题取证都很困难。
王璐则表示,2021年《民法典》生效以后,虚拟财产在法律上虽然具备了财产权益,但牵扯到代练纠纷,具体情况各地法院考虑的又不太一样。
2023年9月,成都某法院公布了一起游戏代练盗号案件。
游戏玩家邵某的代练,未经允许将账号上的虚拟物品转移。事发后,邵某曾向游戏运营方举报,要求追回被转移的虚拟物品。但是,因游戏的《用户协议》曾禁止代练行为,且邵某的账号密码是自愿提供给代练方,于是游戏运营方没有追回虚拟物品。
游戏运营方的处理引发了邵某不满,最终双方对簿公堂。
法院经审理认为,邵某违反《用户协议》,主动将其账号提供给第三人使用,为他人提供动态验证码,致使案涉虚拟物品在其不知情的情况下转移至案外人游戏账户,故邵某要求某游戏公司返还相关虚拟物品或折价赔偿的诉讼请求,无事实和法律依据,判决驳回邵某的全部诉讼请求。
据王璐介绍,2021年,杭州某区检察院也公布了一个相似案例:代练赵某在代练过程中偷偷转移号主虚拟财产,最终获利人民币18000元。最终,当地法院判决赵某有期徒刑十个月,缓刑一年,并处罚金1000元。
王璐表示,同样都是代练盗号行为,有的法院认为号主主动共享账号,由号主自担风险;有的法院认为,代练偷偷转移虚拟财产就是盗窃,最终判刑。“法律具有滞后性,当案例积攒得足够多后,相关法律和监管办法总会迎来变化。”
“就像当年的网约车业务,经历了从违规到出台行业规范的探索一样,随着代练行业的从业人数不断增多,身处灰色地带的他们,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迎来法律意义上的行业规范。”王璐说。
推荐阅读
有你“在看”,我们会更好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