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对情侣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5月21日，谐音我爱你。很多人会挑在这一天告白。因为我要刊发【爱情检察官】的系列故事第二篇，一不小心，就会戳破很多人对爱情的美好幻想。在上周的第一篇故事里，留言区里有读者引用名作家李敖的一句话：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浅；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短。检察官作者余纳尼，觉得这句话特别好，说如果大家都能做到只爱一点点，他接手的案件里，就会少一点因为感情受伤，甚至丧命的人。因为只爱一点点，意味着拒绝对方不合理的要求，更加重视自己的感受。2019年，余纳尼接手了一桩奇特的案件，案件中的男主人公似乎就有一种劝说女友为自己付出更多，同时不让对方察觉到的能力。而被他这样对待过的女友，不止一个，有的人甚至掏光了自己身上所有钱。而他前女友们的选择，不止一次让检察官余纳尼感到诧异。
从检七八年，面对五花八门的诈骗案，我还是时不时会冒出一句：纳尼？
摊开我桌上堆成山的卷宗——中年离异妇女爱上特种兵王，她为爱投资致富，壕气转账一千万；美艳少妇重金求子，事成之后支付100万酬劳，几十个年轻小伙纷纷转账；
光是翻卷宗，我都忍不住想冲到当事人面前问一句，这合理吗？这现实吗？有这好事咋没落我头上呢？
可惜作为检察官，身份不允许。我得冷静、理性，用法律替受害者争取最大的正义。
2019年，我又接到了一起诈骗案。
初看卷宗时，我把这个故事简单概括为，落魄少爷爱上我，浪子回头金不换。
一位走高富帅人设的男网红，爱上了一个想要许诺终生的姑娘。只可惜亲爹管得严，偶尔要问姑娘借点钱。
这不闹嘛？
可当我了解到越多事件细节，我便越是对整个故事感到心惊——
他自称富豪私生子、家族继承人，而百度百科上，确实有他父亲的资料。报案人口供宣称，他的户口本上明确显示，他的父亲就是福布斯榜上有名的车企大佬。
第二次去提审那天，我开车穿过老城区潮湿的街道，来到那个熟悉的地图上被隐匿的看守所。提交材料，登记，扣押证件，开门，值守的武警哥哥用威严的脸蛋示意我还要手工登记一次，垂直经过两道大铁门后，在10号提审室里等待民警押解过来那个男人。
他长相上有一种“坏男孩”气质的好看，手腕上不再是他那块卡地亚的手表，而是银色亮眼的手铐。
他眯眯眼打量我们，双腿富有节奏地抖动着，旁人可以理解成他有些紧张，或是漫不经心。
这个案件我审查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来到一个个女孩身边，绝不是偶像剧照进现实，而是一场他精心策划的很难被判为诈骗案的诈骗。
签收完公安送来的卷宗，我跟师父说了一声：“又来了一个诈骗案咯。”我打开卷宗，第一堂笔录的讯问人员是城北派出所，谢警官。他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经常边审讯边抽烟，被烟熏得一口黄牙。这已经是我这个月第8个案子了，这次报案的姑娘叫许晓坚，28岁，在一家医美公司做管理层，说自己的富二代男友借钱不还，欠了她18万多。根据她提供的聊天记录和口供显示，2018年12月，她在一清吧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男生。马浪告诉她，自己是某大型车企董事长的私生子，家产亿万。他虽然没名分，但父亲从未在经济上亏待过他，给了他一张没有额度限制的信用卡，还送他去澳大利亚留学，说要培养他成为家族继承人。只不过他不想太早过上循规蹈矩的生活，“世界那么大，他还想去多看看。”许晓坚搜过那位亿万富豪的资料，姓名、年龄、身份，跟这个男生所说的都对得上。后来，马浪还给她看过自家的户口本，户主页面的名字就是那位马姓富豪。她观察到的很多细节，也能坐实马浪富二代的身份。马浪有很多辆不同的豪车，光许晓坚见过的，就包括一辆黑色的奔驰大G、一辆红色的兰博基尼，还有一辆蓝色的保时捷。两人吃饭去的也都是人均上千的高档饭店，基本是马浪买单。
特别的是，马浪不是只会花天酒地的富二代，他也有自己的“心事”。年少时他是个270多斤的大胖子，他给许晓坚看过自己当时的模样。他早早就意识到金钱换不来所有东西，比如朋友和家人的真心。直到有天他醒悟，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于是健身、控制饮食，瘦了下来。马浪变帅了，也更自信了。可曾经在亲密关系里的缺失，仍会不时困扰着他。很快，两人开始恋爱，恋爱后不到一个月，两人便有了经济往来。2018年底，马浪说，自己家族企业生意过大，每个月要交100多万元的税。如果变更个别公司的法人、股东，每个月就能避掉十多万的税。他问许晓坚是否愿意做其中一个公司的股东，“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公司变更给你，因为在你身上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我想我们一定会在一起很久很久的。”许晓坚没犹豫，转了7万5给马浪。不久后，网上真的可以查到一个公司，股东之一是许晓坚。2019年初，马浪突然发来消息，说赌博输了十万块。而这笔钱是父亲拿给他交税的，要是第二天没交上，父亲肯定会锁了他的信用卡，他只能把车子拿去抵押了，现在还差5.5万。许晓坚打给了他6万。2019年3月初，马浪说，他父亲被双规了，还发了她当时的新闻截图。他父亲资产都被银行冻结了，他银行卡却只剩下几十块现金。他问许晓坚能否先借两万元给他，等父亲庭审开庭后，法院解封账号，就可以把钱还给她。许晓坚在网上也看到了这条新闻，再次借给马浪两万块钱。事后，许晓坚回忆，每次马浪问她借钱时，都会出现一个很突然的情景，火烧眉毛了，要是不及时“借”钱，后果很严重。也是，富二代混迹江湖，难免江湖险恶，当年张子强还绑架了李嘉诚的大儿子，勒索了10多个亿。出于那份对马浪在家庭中缺失的爱的填补，她希望换回对方的真心，所以也没有太犹豫，有求必应地把救济款项转给对方。日常她也收到过马浪诸如1314元的一些示爱小红包，选择帮助，也是下意识觉得，自己不想要欠对方什么。直到许晓坚的弟弟住院，急需用钱，她催马浪还钱，却完全催不动时，她才意识到不对劲。她再搜马姓富豪案子，马浪说要开庭，新闻上却没有这个消息。之前马浪以怀疑许晓坚出轨为由，跟踪了她，结果把保时捷的底盘刮了，问她要5200块的维修费。许晓坚转了。后来，许晓坚问了保险公司的熟人才发现，那辆保时捷好好的，没出过事故，也没维修过。曾经为了说服她转账，出现过的马浪的父母、朋友，包括银行客服，只出现过一次，便消失不见。
嫌疑人马浪，东北人，93年出生，身高1米81。照片里模样倒是挺俊俏的，就是有点憔悴。许晓坚报警之后，警方在本市CBD某公寓样板间，抓获了马浪。我印象里，那片区域是著名的网红酒吧一条街，路边总是停着一长串豪车。面对警方闯入，女生看起来很愕然无措，马浪倒是淡定，挠着头发，漫不经心地看警察清点两人的物品。最终警方扣押车牌两套，手表一只、戒指一只、苹果手机一台、银行卡24张、居民户口簿正副本、POS机2台、某公司的商标代理委托书三张、营业执照两张等。经鉴定，两套车牌是假的。后车辆租赁公司负责人提供证言，“我司曾经出租过三辆高端车给马浪，保时捷帕拉梅拉、奔驰400、法拉利458，日租金3000元人民币。”户主显示为马姓富豪的户口簿也是伪造的，虽然里面的几个人的名字是真的。两张营业执照，一张是富豪集团的金融分公司，假的，一张对应着一家空壳公司，而这家公司的股东，恰好是许晓坚。这正好能和许晓坚的口供对应上，马浪曾以变更公司股东为由，向许晓坚借了7.5万。许晓坚后来也确实在网上查到了这家公司，股东列表也有自己的名字。只不过那是家空壳公司，这也是骗局。
许晓坚报案的同时，她在网上同步发帖曝光了自己报案的经过。马浪在短视频直播圈小有名气，是个走高富帅人设的网红。她希望更多人看到马浪的真面目。她晒出了聊天记录，转账截图，还圈出了男友的账号。那些钱是她辛苦攒下的，现在着急给弟弟看病用，她得把钱要回来。评论区有人质疑，“他好歹刷了几百万（打赏）了啊，应该不差这几万块吧？”也有人说，“怎么不报警呀？”“火速报警，你不报警，证明你撒谎。”这帮看热闹的人不会知道，许晓坚不仅报了案，而且正是因为她发的这条帖子，间接提醒了另外两位女生。她俩正在去警局报案的路上。
第二个报案人姓漳，25岁，高中学历，通过某高级美发师的介绍，认识了马浪。马浪自称是富豪私生子、家族继承人，经常开豪车接送小漳，出入高档消费场所。两人成为情侣后，马浪称自己偷用了父亲公司的税费，需要18万元急用，“要是没把钱补回去，我爸会杀了我”。小漳分多次转给了他18万，其中8万，是小漳偷拿母亲银行卡刷马浪的POS机给的。小漳再催时，马浪便不还了，有持无恐的理由之一，就是他在网上的粉丝量，威胁说，小心他在网上造谣，让她被网络暴力。外加两人曾一起吸毒被行政处罚，小漳怕被家里人知道，不敢再催他还钱。第三个报案人叫曾子妍，女，26岁，高中学历，职业是网红。居住地是本市CBD某公寓样板间。我又翻回上一本卷宗重新看了一遍。原来马浪被警方抓获时，和他共处一室的女性正是曾子妍，抓获马浪的地点，也正是曾子妍的家中。两人在2019年2月相识，很快成为情侣开始同居。起初，曾子妍对马浪的了解不多，“他只是天天拿着手机玩，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只是，同居时曾子妍曾翻过马浪扔在桌面的包，里面除了名牌手表，还装着他的公司执照和一本户口簿，户主正是那位马姓富豪。翻阅第三位报案人的笔录时，我意识到，这马浪有一套固定的诈骗方法。他对待每位女友都是同样的套路，开着豪车来约会，出入动辄千元的高档饭店。同样的，他会在交往一个月内开始借钱，理由包括父亲被抓了、要还女粉丝钱等。一个月内，第三位报案人曾子妍给他转了18.8万。先前，警方扣押的一堆假证，正好能和报案人的笔录相印证。面对一系列证据，马浪再也装不下去了。讯问笔录里，他老老实实交代，自己根本不是富豪私生子，也没有家产要继承。马浪来自东北一个普通家庭，高中毕业当过兵，后来在路边花了300块钱，做了户口本和营业执照。至于“借”来的钱，租赁豪车，外加出入各种高级场所时，他都花光了。虽然他的富二代身份是假的，但他自述对三个女孩们的感情，都是真的。按照马浪的说法，2018年10月，他认识了许晓坚，两人恋爱、分手；随后在2019年1月，他和小漳恋爱、分手。2019年2月，他遇到了现任女友曾小妍。没想到分手几个月后，前女友许晓坚却称他是骗子，不留情面地催还欠款，还报了案。在笔录里，马浪说，“2019年4月1日，许晓坚在她的微博和朋友圈说我是骗子，让我还20万给她。我让她写一张收据给我，给我点时间，我一时半会也筹不到这么多钱。许晓坚不肯，4月25日早上，我和我女朋友在家里睡觉，结果就被警察抓来了。”马浪的大概意思就是，这恋爱的借钱不是不还，只是最近手头紧，所以中心思想就一个字：冤！他强调自己的真心，是分手了才和下一个恋爱，完全没有劈腿。我们根据现有证据，作出了批准逮捕决定，这意味着马浪将会继续羁押在看守所。现在报案的三个人，除了许晓坚，另外两个女生告的不是马浪诈骗，而是要求让他还钱。我翻完厚厚一沓案卷，跟师父讲了自己的直觉，“这男的手法太熟练了，我觉得被骗的肯定不止这三个人。”两个月后，我收到了这个案件的移送起诉，我第一时间打开了卷宗，好奇后续补到的证据如何。没想到，案件细节虽然更多了，但马浪在看守所也有足够时间思考，如何把自己表述漏洞修补得严丝合缝。他死咬一点，他和这些女生是正常恋爱，双方之间所有的经济往来，都是男女朋友间的借贷。我越看越觉得离谱，跟师父知会了一声，准备去会会这个“爱情骗子”。她提醒了我一句，“如果从受害者角度，也认为这是欠钱不还，那法律上也很难认定哦。”办了太多诈骗案，周瑜和黄盖打情骂俏的情况还挺多，如果受害人只认为对方是欠债，我们也很难告对方诈骗。我准备好了提讯材料，和师父一起在看守所见到了马浪。乍一看面相不错，就是头发被剃短以后，脸部轮廓更圆润了些。老城区的讯问室靠近墙内侧并不向阳，有种陈旧湿热的逼仄感。我扭开了电风扇的开关，顶扇开始吱呀吱呀旋转起来，缓和了房间里的沉闷感。正式笔录前一般都会寒暄几句，我问，“这儿没有红酒、海鲜，怎么还长胖了？”马浪抖着腿，回答，“里面的伙食确实难吃，但生活规律啊。”“是吧，你的酒肉朋友们在外面都很关心你呢。”我想起他的社交账号下面有不少八卦他近况的评论。“我确实是被冤枉的，就是谈个恋爱，没想到她们心机这么重。”马浪没想到许晓坚真的把警察惹来了，此时也迫不及待要诉苦。“谈恋爱啊，我们都是男女朋友，最早是跟漳，后面碰到了许，现在谈的是曾。”而他说到自己为什么会被捕，完全是因为许晓坚对他意见大，借此打击报复。他始终坚持的一点说法是，自己和女生之间，都是恋爱开支和借钱，“我妈委托律师在还钱了。”马浪的撇嘴显得很委屈，但他在钢凳下面的招牌抖腿，又显得像对提问早有准备。他还说钱不能全还，因为“逢年过节，我也给她们买礼物，发1314元的红包，这些数额都应该去掉的。”在法律层面，恋人之间的转账，除非明确备注了，否则到底是赠与，还是借钱，往往很难区分。“她觉得我是骗，我就认咯。我都在筹钱准备还她了，她等不及就报案了。”我心里更笃定，这个马浪是惯犯了，能赖就赖，赖不掉就找一个我们无法证实的事情来搪塞，比如现在，谁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在准备还钱呢？“我还要在里面待多久啊？”他焦虑不安，试探自己可能判处的刑期。“你老老实实反思吧，认罪认罚才能从宽，取决于你态度。”笔录做完，马浪似乎很害怕回到枯燥的仓内，发出哀求，“检察官大人，能不能行个好，给支烟抽？”我不确定是他敏锐的鼻子嗅到了香烟的味道，又或者看到我是个男的猜到有吸烟可能性，试探性要烟。“不好意思，你不老实交代，没得抽。”我准备翻包的时候师父接过了话茬。师父自己虽然不抽烟，但我跟她出来提审几十次，发现她总会找男同事备几根烟，拿纸巾包裹好，怕褶皱到，然后放在公文包的小夹缝里。态度好的嫌疑人如果有要求，出于人道主义，她也会递过去一根，让他们解下烟瘾。我们和他谈过一次，就知道问不出有效的口供。他这种老油条嘴里没多少实话的，而且有感情史遮掩，只要他一口咬定只是恋爱借支，我们的指控难度就会加大。哪怕许晓坚对诈骗的指控非常坚决，但另外两个女生报案的缘由，也只是说马浪欠钱不还。只有许晓坚一个人的有效指控，涉案金额太少，也不足以让马浪承担应得的罪行。回去路上，我和师父说要再看看马浪的手机备份，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前女友”。要是能把她们联合起来，找到更多证据，说不定能更做实马浪诈骗犯的身份。提讯完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还亮着的灯不多，这种时候没有干扰，我和师父工作效率出奇得高。逮捕许浪之前，为确认更多细节，我其实已联系过最早报案的受害者许晓坚。她电话里告诉我，受害者不止她们三个，还有好些网友给她留言，但没有说得很详细。于是我也添加了许晓坚的微信，方便一些细节的核实跟沟通。同时我在网上找到了她的控诉内容，从警觉到醒悟，从正面交涉到勇敢曝光自己的隐私聊天，到最后带齐整套梳理了的详细证据去派出所报案，不得不说她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女生。另外两个女生报案后，即使知道了男友作假身份这件事，也是只谈对方欠钱，不讨论对方是否诈骗。而许晓坚非常肯定地认定这个马浪就是诈骗她，她会整理好所有转账记录，还有那段时间的聊天信息，精确到要把马浪的每一句抵赖，都够跟警方逐一印证。她说她正面硬刚，就是不想有更多的受害者被骗，虽然马浪私下多次恶语相向，要打击报复。她没怕过。那天晚上，我翻出一张蓝光光碟，里面是公安机关提取到的马浪手机电子数据。对着办公室唯一一台还亮着的电脑，我开始了福尔摩斯式的探案。马浪的手机相册占了不少内存，有不少和豪车的合影，还有跟哥们在高档酒吧举杯的照片。除此以外，他手机里装了不少交友软件，租车的短信记录，申请银行卡额度提升也都能找到。恢复了他删除的聊天记录后，我最先看到的是他和现任女友曾子妍的聊天，两人互称“老公”“老婆”，但也经常吵架。两人同居时，有一次曾子妍睡着了，门反锁了。第二天马浪一顿骂，女生只能认错。我立刻抓住了这根线索，顺着他的账号往下翻，之前笔录里马浪曾提过，要还女粉丝钱。两人的聊天记录停留在2018年，马浪说自己有淋巴癌需要治疗，收到了对方的6万转账。她是马浪的粉丝，经常看他直播，说喜欢他东北人天然的幽默感。听说偶像得了淋巴癌，于珍带着崇拜和心疼，拿出自己的积蓄，还找朋友借了一些钱凑给了他。后来她找马浪还钱时，却只零零散散要回了1.6万，再要便要不回来了。女大学生告诉我，她还遇到过两个情况类似的粉丝，她拉了一个四人小群，便于一起沟通。群里，另外两个女网友也被马浪借过钱，金额分别是2万和3万，她们晒出了电子转账记录。我鼓励她们去当地派出所报警，整理好证据，包括但不限于转账凭证、聊天记录等，至少能追回来一部分损失，也能让马浪的行为得到惩罚。我大致计算了一下，这些受害者的金额叠加起来，能达到五十万元以上，就属于特别巨大的诈骗数额，能让马浪承担更高的刑事责任。可过了一天的思考时间，群里的三个人却都开始犹豫了。一个女生说，“过去那么久了，手机都换了，聊天记录也没了，只有转账记录。”另一个女生说，她长这么大，也没有去过派出所。报案挺麻烦的，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就连最开始的女大学生也说，就算马浪当时是装病借的钱，但他也还了一部分，可能那时确实有困难，她也不想再追究了。这事翻出来，弄得她这两天的心情也怪怪的。我辛苦找了大半天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有点可惜，而且不报警，她们就要不回来钱，马浪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我也能理解，因为和情感相关的案件办多了，我能体会到她们的难处。有的人是没有保留好相关的证据，因为一生气，就把对方给删了；要不然就是一辈子都没进过警察局，觉得麻烦甚至害怕，更不想在陌生的警察面前，再讲述一次自己受伤的经历。后者更加让人难堪，夹杂感情的转账，最后被人玩弄欺骗，这是很难以启齿的事儿。过了许久，我回复道，“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以后也要注意，别随便相信网络上光鲜亮丽的人，特别是找你们借钱，要慎之又慎。”女大学生很礼貌地回复我：“抱歉哦，还是很感谢你花时间倾听我们的声音。”
没有得到更多当事人的支持，我只能拿着在手机里找到的新线索，再去提讯马浪，看他会不会露出马脚。再次来到区看守所，我没有多寒暄，上来就问，“在里面蹲了快四个月了，怎么样，有没有思想转变？”“我们真的是恋爱，借了钱也准备还的，我真没有骗她们。”相比第一次见面，马浪看起来更有底气了，想必律师会见后给了他更多的底气。“我确实用了一些夸大的手法，但她们不也是觉得我很有钱，才跟我恋爱吗？这也怪不得我。她们都是自愿借我钱的。对了，我的律师已经在赔偿她们了。”“你知道我们能看到你的手机数据吗？包括删掉的聊天记录哦。”马浪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那又怎么样。我提起那个借他钱看病的女大学生，他说没印象了，然后又说想起来了，“当时我就是淋巴系统不舒服，去医院体检。当时比较焦虑，才会找她借钱。后面确诊不是，但她也没催我还钱啊。”“你特么连大学生都骗！”看他毫无悔意地瞎扯，我就差没一脚踹上去了，还好师父在旁边控住了场面。“我当时明确跟她说是借，后来也还了点。她有报案控告我？”马浪还是害怕，手铐在手抖中发出咯噔响。马浪估计也知道了我们的底牌，毕竟律师阅卷后，也会告诉当事人案件的证据情况。“我说的都是真的，除了许晓坚的钱，其他都是借的，而且现在都有想办法一笔笔去还，给我时间就好。”可惜的是，我在手机里发现的新线索，因为被害人没有去报案，即便马浪自己认了，也没法成为“呈堂证供”，但我还是觉得需要摆出来，敲山震虎下马浪。我们不是只关心冰冷的定案证据，还讲良心和道德。三天后，我们收到了来自马浪辩护律师寄来的法律意见书，和三份报案人的谅解书。马浪的律师是他妈妈委托的，估计是把能筹到的钱都还给了受害者。我先打给了许晓坚，她是报案人里对诈骗态度最坚决的一个。在马浪被逮捕之后，她配合警方做了细致的笔录，并且始终坚定指控对方就是诈骗。电话接通，许晓坚的声音传来，“谢谢你们的用心办案，我其实并不在乎那笔钱，但痛恨马浪欺骗我感情。”“我不认为当时他是找我借钱，明摆着是PUA我的手段。”紧接着，我打给了曾子妍，当初和马浪同住在CBD公寓的女孩。“钱我收到了，公安找我好多次了！你们真的很烦诶，我希望你们不要再打扰我了！好吗？”我摇摇头，继续打下一个电话，电话停机。但有书面和解材料和她的签名，法律效力足够了。那些被我翻出来的“漏罪”，因为无法形成具体报案人的控告，成不了上法庭的证据。“除许晓坚外，另外两位女性虽然报案，但只在笔录里讲了认识、借钱等经过，没有明确控告是诈骗。而且马浪的律师帮忙还了一部分钱，她们也谅解了。”师父结合现有的证据情况，跟我分析。“但是，他都跟她们撒谎说自己是富二代啊！”我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材料，却不能在庭上指控，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现实情况的确如此，办案不能只讲情绪，还是要回归到证据层面。诈骗数额也剔除了马浪发过的红包，最后只认定了15万，属于数额较大的诈骗金额，有期徒刑三年起步，建议刑期3-4年。对方律师基于退赔三个受害者部分损失，并拿到谅解书的前提，希望判缓刑。
开庭前，法官跟我们沟通了，现在司法实践里，以恋爱为名的诈骗，在刑事认定上会比较谨慎。对证据链条薄弱的案子，法官小心一点也是应该的，而我们检察官作为公诉方，会侧重打击犯罪的立场。因为只起诉了一单诈骗事实，法官亦未追问其他漏罪，整个庭审只需要围绕这一单事实开展质证和辩论。最终，法官判处马浪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并处罚金3万元。也就是说，他虽然被释放，但仍需接受社区矫正，至少在四年内，如果他再次触犯刑律，则会被收监执行。案子虽然是结了，但我内心依旧久久不能平静。好像做了很多工作，但并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没事，继续保持和珍惜你的那份执着和正义吧。”师父看出了我的失落，还是鼓励了我。社交平台上，马浪根本不敢用原来的名字，因为一输入，搜索框里就会跳出“诈骗犯”的关联词。网上依然能搜到许晓坚当初那篇详细的爆料，像一块醒目的磐石。很快，我找到了马浪新开的小号。最新发布的内容是和豪车的合影。我顺着他的更新列表往下翻，一张照片是在海边，他穿着黑色大衣，眉头紧缩，还配上了文字，“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十年前的今天。”厚厚的滤镜下，他依然半眯着眼，像把“能耐我何”写在脸上。那天，我开着车，穿过老城区潮湿的街道，路过破旧的水果批发城，来到看守所。刷脸经过四五道铁门的门禁后，我在提审室里见到了马浪。风扇吱呀吱呀响着，马浪满脸委屈，他说，自己也是被人骗了。2018年4月，在他认识所有被骗的女孩们前，他认识了一个叫秦秦的网络主播。两人坠入爱河后，秦秦告诉他，自己是某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女儿，而后以各种理由向他借钱。他借了，因为他相信秦秦只是一时手头紧张，肯定有还钱的能力。就像那些被他骗了的女孩一样。后来公安机关的调查发现，马浪提供的秦秦号码已经停机，他的说法也就无从考证。只记得他说完以后，我随口反问了一句，“是吗，你有证据吗？”他好像也愣了一下。和余纳尼聊完这个故事，我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我们要接受，身边亲密的那个人，是可能伤害我们的。而我们会出现这个想法，甚至有相对应的防备，并不应该是件羞耻的事。余纳尼很可惜，他觉得，群里的三个女孩也许正是因为不愿面对被亲密的人所伤的事实，选择不报案，最后也没能把钱要回来。甚至可能会因为这件事长久的在心里打下死结，再遇到亲密关系，也不敢去爱。余纳尼也告诉我，这样极端的情况和特殊的骗子，并不是人人会遭遇的。但哪怕在普通人的情感生活里，保持自己的底线，有正当的防备，也是人人都应该学会的——情侣之间结款是否应该有借条？婚前是否要签财产协议，甚至了解对方的是否欠债？这些保护自己的想法和举措，有许多许多，只要你想，就应该提出来，也不必羞耻。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哪次的妥协背后，是否藏有危机，又会不会在将来问题出现时，只能指责对方：都是因为你。有所防备，也接受对方的防备，这不意味着不爱，而是真正的负责。今天这篇故事，是余纳尼三连更的第二篇。下周二晚9:04，他会带来【情感局中局】系列的最后一个故事【困局】。咱们不见不散。（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081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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