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放开后，我时隔多年去首尔旅行，某天约了在韩多年的朋友 K 出来。在延南洞一家装潢堪称 IG 风模版的西餐厅里吃完饭后，我们路过一家自助照相馆，K 提议我们要不要去拍 “人生四格”。所谓的“人生四格”，狭义上指韩国的“人生四格（인생네컷）”品牌连锁自助照相馆；广义上，所有此类四格式自助照相馆都可以被这么称呼。在国内大家更熟悉的说法可能是“大头贴”。 人生四格照片
一家人生四格照相馆｜图源：NAVER 地图
我说好啊，然后想走进身边的那家照相馆。但 K 拦住我，说这家效果一般。她带我走了约 10 分钟的路，来到位于拐角处的“Haru Film”，说这家拍出来的人像更好。巷子对面还有其他两家照相馆。我知道自助照相馆在韩国流行，到不知道到了这个程度。你能在一条街上看到至少五六个不同品牌的自助照相馆，每家都有自己的风格，设备、相框、调色。选择相框、自助结账、拍摄、选定四张图片、打印，你不用花大钱聘请摄影师，只需四五十块人民币即可达成写真效果。 K 和我说其中一家名为“Don't Look Up”的照相馆，主打镜头位于天花板上的“俯拍式照片”，最近很流行。你可以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就拍一张非常酷的、广告一般的照片：没有人在旁边，摆出耍帅的姿势也不会尴尬，这是自助照相亭的优点所在｜图片来源：ZULA.sg
Don't Look Up 的走红带动了一批俯拍式自助照相馆出现，大同小异，就看你想要选哪种背景：One Click Studio 的俯拍是窗帘背景
PHOTO# 的圆形俯拍
与俯拍相对的仰拍也有，支付不到 1 万韩元，你就可以享受把人踩在脚底的感觉（bushi）： 
PLAN B 的仰拍
Don't Look Up 的俯拍人生四格
半年后，我又去了一次首尔，发现我喜欢的偶像和自助照相馆品牌 photoism 推出了限时合作相框。这种相框一般是艺人站一边摆出姿势，拍摄者站在另一旁与其合影，拍得好的话，发朋友圈足以以假乱真到让人问你“旁边那人是谁”的程度。 艺人合作相框
韩国土特产“人生四格”，已经融合进了韩国的另一个土特产 —— 偶像文化。在可选择的相框里，K-pop 艺人的当然少不了，哪位正在回归期、开演唱会、过生日，都能整上一个纪念相框：偶像在旁边已经摆好了姿势，拍摄者跟着对方合拍就行。拍完以后发到社交平台上足以让朋友以为你最近谈了 —— 虽然仔细一看大多人会发现“哦不是真的啊”。偶像 RIIZE × 人生四格合作相框
近期网上热议的一位日本粉丝与偶像 JAY 的相框合影
不止偶像，rapper 也有：
Rapper 梁洪源 × photoism 合作相框
如果你不是演艺圈名人的粉丝，没关系，总有你想拍的。比如曼城和热刺的相框：
曼城 × photoism 合作相框
电竞选手的相框。T1 在弘大的网吧里就有一台人生四格拍照机器： T1 × photoism 合作相框
那次旅行中我拍了 6 张人生四格，花了 250 块左右 —— 我甚至比较出了哪家店的成像更好—— 我和朋友自嘲，“花 250 块买小卡”和“花 250 块拍人生四格”不知道哪个更浪费钱一点。无论如何，半年前无法理解人生四格魅力的我，似乎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其中了。再三个月后，2024 年，我又去了首尔，没事干时就在住处附近的 photoism 和艺人相框合照。同时我发现半年多前才刚兴起的“俯拍式”人生四格似乎已过气，对人生四格完全上瘾的韩国人已经不满足于在相框和滤镜上做变换，近一年以来新式玩法越来越多。现在流行的是模拟不同场景的实景棚拍大头贴。比如弘大的 B.Y.T.P Station 的地铁模拟照相。地铁车厢人生四格
电梯人生四格
卷闸门
老式电梯
B.Y.T.P Station 的门店也在模拟纽约地铁站场景
汝矣岛现代百货里的 fotogram 主打美式校园风格，现场配有制服和道具（书包、橄榄球、DV 机等），现场还能直接打印出学生证： 如果你一直有个在 club 的厕所里拍照、但嫌里面太脏所以没这么做的梦，WKCK 自助照相馆的模拟俱乐部厕所场景助你圆梦：如果你喜欢的拍照地点是飞机里的卫生间，但最近却没有出行旅程，pic dot 可以暂缓你的燃眉之急： 真是精准拿捏 Z 世代在哪儿都想拍照的心理
PLAN B 的洗衣房照相
原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韩国人对人生四格的热情过于夸张，每年校庆期间，还会推出校长限定相框。比如东国大学的校长与僧人相框：校长相框
僧人相框
原本我以为韩国的人生四格只是大头贴再度重来，毕竟潮流是个轮回，但后来我悟了：它已经进化成了一个接近专业的照相工作室 —— 只是没有工作人员而已。
就像约会的固定路线里必定有新开的咖啡馆，对于韩国 MZ 世代（即 M 世代和 Z 世代的合称，指 1981～2010 年间出生的人），拍人生四格是一个约会 routine。吃完饭，去拍人生四格；下课了，去拍人生四格；没事干了，去拍人生四格。我 IG 关注列表里的韩国人与在韩朋友中，每天至少有一位会在 story 里分享新拍的人生四格。它不是只在年轻女孩间流行的事 —— 我的偶像，一位韩国直男和一位在韩务工日本直男，他俩私下约会时也会去拍人生四格，而且看上去没有商业卖腐之嫌，照片是拍摄许久后才无意在 vlog 里展示的。直男也玩
据《韩国经济》报道，这类照片的始祖品牌“人生四格”每个月有 230 万的客流量，在短短五年内照片数量就突破了 1 亿，平均每位韩国人都拍摄过 2 张。这还仅是一个品牌在 2022 年的数据。据估计，韩国目前约有 50 个品牌、3000 多家人生四格照相馆。 即时照片也不是新奇事物，我们熟悉的源自日本的大头贴（purikura、プリクラ）也曾在 2000s 的韩国流行，后来随着智能手机的出现逐渐被历史尘封 —— 但为什么十多年后，大头贴的风潮又回来了？ 一台古早的大头贴照相机
有人说，即时照片在韩国的复兴和 COVID-19 有关。韩式大头贴鼻祖“人生四格”品牌诞生于 2017 年，但在 2020 年才彻底爆火。据说当时大家线下见面时没地方去，餐厅、卡拉 OK、咖啡厅等无法营业，无人运营的人生四格照相馆便成为了少有的可约会的公共场所。当时的年轻人对于未来感到不确定，意识到生活的一切都很珍贵，所以开始注重用实物去记录人生。“立等可取”的人生四格照片便是最容易拿到的纪念物。 一家人生四格店的张贴板上的照片｜图片来源：创业媒体集团（fcmedia.co.kr）
但这不是主要原因。随着疫情结束，人生四格的热度只涨不减，每隔一段短时间韩国街头就会出现新的品牌。借着 K-pop 的助力，多个韩国人生四格品牌也在全球其他地方开设照相馆，但始终没能引起大范围的热潮。人生四格热像是一种“韩国限定”。你可以发现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大头贴，或者说“人生四格”，是个很有韩国特征的产品，它只在韩国疯狂扩张，也只有韩国的 MZ 世代，很自然地养成了 “没事儿就去拍个大头贴” 的消费习惯。 当然，一个不言自明的原因是韩国的年轻人对个人形象的重视与痴迷。很多网友都用了相似的观点去解释大头贴的泛滥： “很多人对自己的形象有着（不健康）的兴趣，他们愿意花钱，就为了能用另一种新颖的形式对自己的形象进行自我观看。” 在这样的语境下，你所能生产出来的图像，本末倒置地成了能展示你精神面貌的主体，而你自己的身体，反而被看作为为了生产出好看的图像，可以调用的素材，可被拼贴的元素。 在布景、打光、镜头、后期校正早已完美设置的自助照相亭里，只需 7000 韩元（约 42 元人民币）、花费不到五分钟，就能享受将自己的面容置于不同的场景下、使用不同的拍摄参数，用很多种已被社交媒体和主流审美验证为“好看”的模式，进行图像创作的感觉。 除了纸质照片，人生四格还提供电子版照片和录制拍摄全过程的视频。你不仅可以在 IG 上放上照片、得到“真漂亮”的称赞，还可以展示自己手忙脚乱拍摄时滑稽的模样，然后收获“哎一古好可爱”的评论。不仅美丽，还亲和有趣，你所塑造出的“自我形象”无比饱满。 “人生四格”拍照过程全程录像，扫描照片上的二维码，可以在官网下载
大头贴刚开始出现的时候，本质上是一种将自助照相亭和街机游戏结合起来的产物。1995 年，日本游戏公司 Atlus 和 SEGA 联合推出了第一台大头贴机 Print Club，设于街机厅里，一开始就携带强烈的游戏属性。拍一张 purikura（就是高磨皮、锥子脸、外星人大眼、将人修成《葫芦娃》蛇精的那种）、努力将图修得六亲不认以达到幽默效果，仍是现在去日本旅行的热门纪念品之一。 日本大头贴｜图源：Live Japan
有人说，自己喜欢韩式人生四格但不喜欢日式大头贴的原因，在于日本大头贴的美颜效果过于扭曲面部了，“看不出脸原来的样子”；韩式大头贴所配备的镜头、灯光、幕布、场景、后期自动修色等功能让你看上去更美，但保留了脸部本真的模样。这和“韩女风”白开水妆容很像，画了半天不知道画了哪里，但又确实整体好看了。不管是对“自我形象”的再次创造还是反复玩味，要点都在于“自己”。因此，“要看起来美了，但没美到让人认不出”。只有在这一准则下创作的图像，才具备它的“功能性” —— 可用于自我欣赏或者在社交媒体上呈现给他人。 Instagram 上，“人生四格”标签下有 131 万则分享，下面的“人生四格姿势推荐”也有不少
在 K-pop 全球流行以前，提到韩国，多数人想到的是整形。根据国际美容整形外科协会的一项全球调查，韩国大约有五分之一的女性接受过整形手术，而美国的这一比例约为二十分之一。据报道，在韩国青少年中，外貌压力是第二大压力，仅次于学业带来的。汉阳大学的 Young-Min Yun 与 Soung Ho Jung 指出，外貌至上主义似乎已成为当代韩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说在韩国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医美整形诊所、化妆品店、化妆室、美容室、健身房是帮助管理形象的工具，那么，密布的自助照相馆则是展示形象管理成果的通用工具。在韩国 NAVER 博客上还有无数帖子指导你如何摆出人生四格姿势，以拍出完美的照片 —— 在人生四格里看起来漂亮十分重要。 近几年热门的韩漫改编作品《看脸时代》和《假面女郎》，都讲述了在一个外貌至上主义社会里，长得“不好看”的主角在提升颜值后从边缘人变为受追捧者的故事
同时，拍摄、在社交平台展示人生四格照片也是一种“合群”行为。一是拍摄它代表你紧跟着潮流、不处于边缘位置；二是和朋友一起拍摄人生四格，这是字面意义上的 “合群”。 一个人吃饭、看电影、旅行都是普遍且正常的，但在韩国却被认为让人尴尬乃至羞耻，《首尔经济》一篇关于 MZ 世代开始喜欢独自玩耍（혼놀）的报道里甚至这样形容：“现在，人们不再以一个人吃饭为耻”。 有的韩国餐厅不接待单人用餐｜来源：momo（小红书）
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拍人生四格呢？是因为你不上镜吗，还是你没朋友？里面的合作相框里就没一个你喜欢的吗，看来你对流行文化完全不敏感啊。还是，你都不知道正在流行人生四格？ ……这么一想，人生四格现在在韩国、以及只能在韩国流行起来也挺合理的。
也有人想要在国内复刻这股自助照相风潮。国产自助拍摄品牌 just.foto 上有无数粉丝自制的相框、一起拍人生四格照是追星人线下面基时的必备活动。三月，Valentino 在上海愚园路的快闪店里设置了免费的人生四格拍摄亭；同一时间，韩国的“人生四格”品牌正式进入内地，其他品牌也有引进的计划；此外，俯拍式、场景式自助照相馆近期在国内也零星开了一些。
Valentino 快闪的人生四格
从年初开始我总和朋友说人生四格估计要在国内火了。但就像反复打不起火的煤气灶，近半年过去仍旧没火起来。店开了不少，但拍的人不多。 我在国内也不常拍。第一次在国内拍是在去年二月，30 块钱两张长条照片。一年多过去，我大概只在国内拍了四次，加起来还没去首尔一趟拍的多。 第一是因为贵。源自韩国的“人生四格”品牌今年开始入驻内地，一次价格高达 60 块。国产的 just.foto 价格没有特别夸张，一次要 29.9 元，和上海一顿外卖差不多，但我还是觉得贵而不去拍。虽然 just.foto 和在首尔的价格（一次 40 块左右）只差了 10 块，但在情绪主导的旅行情境中，消费都不叫消费，而是交换一枚纪念品的合理支出，脱离了它的原始产地，韩式大头贴的光环也黯淡了一半，不再变得“有必要”。 现今国内匆匆开启了的自助照相馆总有点圈钱的意思：灯光不好，场地不够宽，机器故障频出，后期滤镜失真，相框老旧……种种要素加在一起，大家的普遍感受就是 “只拍一次就不想再去拍了”。 
一篇吐槽 just.foto 的笔记下有 345 条讨论｜来源：小蓝月亮（小红书）
这个月初，上海的人生四格店上架了我担的相框，我第一时间跑去拍照。这家店在复兴中路已经开了几个月，离我家不远，但我是第一次来。因为除了和艺人相框合照，我想不到其他动机。目前人生四格和 just.foto 两个品牌在国内的主力消费人群是追星群体，其中又以 K-pop 粉丝为主。人生四格会与韩国同步、引进部分艺人相框；just.foto 则以粉丝自制偶像相框为主，虽然存在版权问题嫌疑，但在饭圈中仍热度不减。在国内，韩式照相亭更像是一个“追星据点”，店内被合作艺人海报、粉丝留言板、屏幕上不断滚动的 MV 包围，因此也多多少少限制了顾客群体，来这里不是拍艺人相框而是普通框的情况非常少。上海人生四格店内，铺满了偶像元素
但我不会在国内常拍人生四格的终极原因还是：这实在是太韩了，必须要在那个环境下才会想做。 回想起自己近一年在韩国旅行的几次旅行经历，总计近一个月，但不化妆出门的天数只有……一天。而在日常生活中我没有化妆的习惯，可以几个月不化一次妆。 
一篇关于韩国容貌焦虑的讨论，当地的外貌至上主义也会影响外国人。在小红书上也有大量关于“去韩国旅行后，看到所有人都很精致所以自己开始容貌焦虑了”的笔记 结束旅行，回到上海，24/7 素面朝天的我路过人生四格店时，全然没有要走进去“记录生活”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