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医生的师兄是……理发师?
撰文 | 金昱地
来源 | “医学界”公众号
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中。有一人身着黑色长袍,站在高处,抱着一本古老的书籍,念念有词。他吟诵着古希腊时代流传下来的文本。
还有几个人身着各式衣服,手中拿着锯子、钳子、刀,甚至烙铁。
被这群人围在中间的,是一名表情狰狞者。他被绑在一把椅子上。
这样的场景在中世纪的欧洲实属常见。如果让一个现代人猜他们在干嘛,十有八九会说这是中世纪的酷刑。
事实上,他们很可能是在为患者施行手术。就像上面那副画作,名为《截肢》。
身着黑色长袍的是医疗行业地位最高的教会医生,他们可能毕业于牛津、剑桥等名牌大学。
患者被绑在椅子上,是因为缺乏有效的麻醉方式,制动防止其乱动。
站在椅子周围的,或是毕业于外科学院的外科医生们,或者是一群理发师。
15世纪中期德意志卡牌中描绘的理发师
最早的外科医生
许多人认为,手术历史不超过两百年。错了,人类为同伴施行手术的历史,可能和整个人类文明史一样漫长。
从世界各地挖掘出的新石器时期人类头骨上,都发现了大量被锐器划开的规整圆形空洞。
基于截面的生长情况判断,这些古人顶着被戳出个洞的头骨,至少生存了几个月的时间。学界目前主流观点认为,这就是一种古老的开颅手术。
进入文明时代后,古埃及、古罗马文明均有许多施行手术的记载。但在随后漫长的中世纪时期,外科学几乎毫无发展。
一部分原因在于,中世纪以降,教会医学开始占据医疗行业的主导地位。
最初,教会医生们不光看内科,还干着放血、放脓、灌肠、拔牙、用水蛭治病等医疗工作,以及替人修剪须发。他们被认为是治愈身体和灵魂的核心群体。
但由于宗教约束,教士被要求放下刀,不得亲自为患者施行手术。特别是在1163年图尔斯会议期间,教皇亚历山大三世颁布敕令,禁止教士继续从事外科实践,因与血液的接触会污染基督教士的圣洁。
这导致教会医生们普遍认为“手上沾血有损尊严”。外科手术几乎是附属的医疗行为。那,真要开刀怎么办?
这时,一个职业群体出现在教士们眼前:理发师。
都是玩刀的
有关理发师的外科医疗,最早见于公元11世纪修道院的记录。
彼时的基督教士受教义规定,需要理发和洁面。他们的生活离不开理发师,对其“持刀技能”有所了解。
剪发礼(Tonsure)源于古罗马,发展到中世纪,修士们以此表达成为上帝奴仆的决心。弗拉·安吉利科的作品《嘲弄基督》局部,右下角的教士就剃着“圣保罗发式”。
另一方面,由于理发师有时会刮伤顾客面部,也就顺势掌握了一定的伤口处理技巧。
就这样,当教会医生需要人执行手术时,理发师成为“操刀”的不二人选。
教会医生们以“师徒传承”的关系,将外科技术理念传授给理发师徒弟们。后者的上手机会越来越多,从拔牙、体表肿物切除,甚至进展到取出膀胱结石等。
在各种手术中,理发师们最常做的是放血。根据“体液理论”,为排出那些被认为是“有害的液体”,理发师会切开手臂血管,把血液收集到盆子里,然后用白色绷带包扎手臂。
放血操作,医生还在高呼“加油”……确定这能振作起来?
图:Doctor Sangrado curing John Bull of repletion, by Gillray James
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如今理发店门口旋转的红白蓝三色灯柱就是为了纪念那个年代:红色代表动脉,白色代表纱布,蓝色代表静脉。
遍布世界各地的理发店红白蓝三色灯柱
(图片来自网络)
1361年法国巴黎理发师协会颁布规章,并于1383年重申:“皇帝的第一位侍从理发师掌管全巴黎市所有理发师的业务”,“是所有理发师和外科医生的首脑”。
由此可见,理发师们曾一统外科学地位。
理发师与外科医生的联合
活没少干,但理发师从事外科操作,长期在合法边缘摩擦。直到16世纪第一个十年中,理发师从事外科操作才被正式授予合法地位。
Tony老师也想让大家看看他们的刀法如何(图节选自《开膛史》)
1462年,英国国王爱德华四世成立第一个理发师公会,授予公会成员在伦敦拥有理发和外科手术的垄断权。1540年亨利八世准许有证书的理发师参加外科医生协会。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群体也逐渐从原有的医学教育体系中分化出来:13世纪后期,法国教士亨利·德·蒙德维尔(Henri de Mondeville,1260-1316)说服法国的学院教授们接纳外科作为大学正式课程。各地纷纷效仿,开设外科学专业。
外科医生逐渐成为一个专门的医疗团体。1514年,伦敦仅有11名外科医生,大家抱团成立:外科医生联合会。
数百年间,受过大学正规教育的外科医生少之又少,根本无法满足患者需要。因此,大量的外科操作还是掌握在理发师手里。双方竞争不断,但都社会地位较低——均需听命于专职内科的教会医生。
中世纪的欧洲还存在大量无执照行医者,和大家抢饭碗,也严重影响理发师或外科医生的声誉。
为整顿行业秩序、规范医疗环境,更是为提升社会地位,理发师与外科医生从竞争走向联合,组建全新的“理发师外科医生公会”。公会不仅规范行业局面,保障理发师、外科医生师徒的权益,更是通过组织学习、考试等,帮助从业者不断提升医疗水平。
“理发师外科医生”(Barber Surgeon)就是有执照的工种了,越来越为欧洲人民所熟知。随着经验积累,他们掌握大量外科手术技巧,深受民众的信赖。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理发师外科医生们更多地承担了照顾负伤士兵们的责任,可以说他们是那个年代的战地医生。这本医书的插画上记载了当时多种造成外伤的原因,但没有给出治疗方案
从一些晚期的故事中,我们仍可以一窥中世纪理发师和外科医生的精诚合作、不分你我。
拉克索宁(August Laaksonen,1870-1965年)作为芬兰的最后一名理发师外科医生,在不到20岁时加入俄罗斯帝国的军队担当医疗志愿者,并在军队中跟随老师傅学习了一些医疗技能,随后又在多所医院以及手术剧院中学习。
2年后,拉克索宁毕业后以理发师-外科医生的身份开始工作,这项事业一直持续到1918年。
拉克索宁的老师有军队中的理发师、医院里的外科医生。他还在学校里面参加了一些讲座、学习了药理学。从他的教育经历来看很难说他接受的教育属于现代医学教育体系,反倒更像是中世纪师徒传承制培养出来的。
也可以说,虽然中世纪的理发师和外科医生可能有少许不同,但鉴于双方合作共享了教育,又从事着同一种行业,在老百姓心中早已是同一群体。
描述中世纪外科手术的油画《愚蠢的治疗》,作者让·桑德斯·范·赫摩森
从合作到决裂
数百年间,理发师外科医生一直是欧洲医学的中坚力量。
他们树立了欧洲外科的行业标准,规范医疗市场,其影响延续至今。
同时,大量的理发师外科医生填补医疗市场空白:不仅在战场上救治伤员,更是走街串巷,救治普通、贫困人群,成为民众信赖的“国民医生”。
理发师外科医生有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放血”,由于深受“体液学说”的影响,长期以来,医生们认为“放血”可以治疗大部分疾病。(图:《理发师手术匠》, by David Teniers the Younger)
很长一段时间,各国的理发师外科医生数量都是内科医生的十倍左右。许多普通家庭也愿意将孩子送往理发师公会接受培养。公会不仅负责新成员的学习、教育,还规定生活困难的会员可以定期领取补助。
有些会员在临终前,会立遗嘱、将财产无偿捐赠给穷人。比如1528年首席外科医生托马斯·维卡里等人提议,由政府提供可以照料20位贫困患者的住所,届时公会的理发师外科医生将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医疗服务。
诸如此,大量的慈善事迹使得理发师外科医生公会收获大量粉丝,公会的力量得到不断壮大。
但随着时代发展,进入18世纪后,各国各地开始建立医学院校。附属医院们不仅为实习生提供丰富的外科教学,还能保障留院工作。毕业就上岗的策略,更易吸引年轻人。
再加上作为中世纪流传下来的产物,理发师外科医生公会没能与时俱进,其内部管理依然沿用前辈的“师徒制”培养法。新时代的年轻人们极不适应,更加剧其内部矛盾,公会成员成批离开。
帕多瓦大学校徽,帕多瓦大学可谓是中世纪所建高等院校中的翘楚,曾在这所大学求学或任教的名人包括但不限于: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维萨里、近代天文学的奠基人哥白尼、提出血液循环理论的哈维,以及大名鼎鼎的伽利略
最重要的是,虽然理发师和外科医生的合作,在很长时间内为双方带来大量利益,但双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人员本质上的不同使其在合作的同时,也存在一定竞争关系。
终于,合久必分。18世纪后期,双方矛盾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法国在1731年由路易十五主导创立外科学,极大地提升了外科医生的地位,使得法国的外科学在此后百年,都处于欧洲领先地位。也因此,法国的理发师和外科医生在1743年分野。
差不多同一时期,在约翰·兰比(John Ranby,1703-1773年)的推动下,英国的外科医生不顾理发师的强烈反对,向议会提交分离申请,次年就得到批准。公会最终解体,外科医生成立自己的行会,拥有培训、颁发行医执照等权利。
进入19世纪后,随着科学技术大爆发,外科知识逐渐深化,古老的师徒传承培养不再适应学科发展。大学的兴起让医学后浪们找到了新的归宿,理发师在医学行业的地位逐年下降,最终退出历史舞台。专业医学院校的内科医生、外科医生们开始从前辈们手中接过蛇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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