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日子还要熬多久
1
"那个叫秦三娃的,把裤子脱了!快脱!全脱掉!脱光!"
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戴着绿色军帽,穿着绿色军服,像根竹竿一样笔直站着的男人,对着房间里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大声呵斥,就像在部队里训练刚刚应征入伍的新兵时,扯着的粗大嗓门一样。
三娃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脱掉裤子,全身精光,一丝不挂。
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鸡,也像是去了鳞的鲤鱼,还像池塘里污泥下乱窜的泥鳅。拔了毛的公鸡,下一步就该开膛破肚了。去了鳞片的鲤鱼,下一步就该摆上案板了。乱窜的泥鳅,下一步就该窜到渔人的网兜里了。总之,在这个房间,三娃觉得自己只能任人宰割!
宰割就宰割吧!总比清朝入宫当太监要割小鸡鸡更好!现在新时代,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了,难不成他们还敢乱来!
"啊!你别乱来啊!长官!你要干什么!"
"站好!别动!马上就好!"
还是那个站得像竹竿一样笔直的军官,见秦三娃奉命脱掉了里里外外的裤子,便迅速两步走上前去,嗖的一下出现在三娃的面前。
在三娃还在想着清朝太监的事时,军官伸出肥大的布满茧子的右手,带上手套,迅速插入三娃的胯下,上下左右拨弄着三娃的那只生机勃勃马上就要一飞冲天的嫩鸟。往左边拨开时,他的军帽就往右边倾斜。往右边拨开时,他的头就向左边微转。往上边拨弄时,他的眼珠子就往下转动十五度。
秦三娃想,爹娘都没这样看过我,你个大老爷们儿,真不害臊!要是有一天,我也当了军官,我可肯定要把这摸鸟之仇加倍报回来,摸上他十个八个,不对,是八十一百个嫩鸟!
"好了,你可以了,滚吧!"
军官一番拨弄后,对着秦三娃吼到。
三天后,三娃接到通知,新兵体检项目,全部合格,准予入伍。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隔壁好友秦黑娃,拉着他去秦家大湾的山上,上去下来,下来上去,来回跑了二十趟。最后实在累了,就躺在绿得沁人心脾的山坡草地上,看黄昏的太阳光,温柔地洒满大地。看悄悄爬上树梢的月亮,害羞地打量着地球。看天上的白云,一团团追着一团团,尽情地嬉闹。
又三天后,秦三娃再接到通知,说村委经过慎重讨论,决定向上级汇报取消他应征入伍的资格。理由是秦三娃是一家七口里的唯一男丁,需要留在村里参与集体劳动。
两个姐姐,三个妹妹,母亲,轮流安慰了三娃。说不进部队也好,说不定哪天打起仗来,当兵的责任最大。留在家里种庄稼,日子虽然困难,但是安全。
操,报不了摸鸟之仇了!
那夜,三娃想着这句话,一宿没睡。
2
呜......
鼓奇...鼓奇...哧......
第一次出省的三娃,在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看着对面的两个身材魁梧面相蛮横还带有刀疤的男人,一直在打量他和同伴--黑娃,那个陪他跑了几十趟山坡的同村好友。对面射来的目光先落在黑娃的头上,后落在座位中间装着两块裹满四川辣椒的腊肉的蛇皮袋上,最后又落在三娃从破了一个大洞的半胶鞋伸出的冻得发红的大脚拇指上。
三娃感到一丝不安,他转头望向窗外,余光时刻准备迎接对面男人嘴里冒出的任何语言,并顺手把那装着宝贝的袋子抱在胸前。
"你两哪嘎哒的?听口音不像东北人啊!跑俺们这干哈来了?!"
刀疤男人终于发话了,眉毛往上挑了四十五度。
"四川的,来这边找点活干,我们会做砖,也会烧窑,听说这边机会多......"
还没等黑娃把话说完,刀疤男人旁边的大汉,便扯着嗓子大声吆喝
"四川的不在四川呆着,跑我们这儿来干哈!抢我们饭碗那!活得不耐烦了?"
黑娃被这两倍的音量,不,是这两倍的体型,吓破了胆。脑袋像泄了气的玩具公鸡,几秒钟功夫,便耷拉在脖子上,不敢再语。
三娃见状,先是用手拍打了一下黑娃的肩膀。然后用凌厉十倍的眼神,瞄准对面的男人,恶狠狠地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
"哪门,想打架?"
"三娃,等我们到了哈尔滨,活儿肯定比村里多!秦四圆这几年在那边听说发了财!我们两个的技术,比他可是好多了!再说了,我们比他年轻十岁,力气大,做起活路来更快,老板肯定更愿意请我们,你说是不?"
黑娃在火车还剩三站时,拿出麻袋里的花生,一边剥着花生米,一边和三娃说着,时不时还哼着东方红的小曲儿。三娃的眼睛像扫描机一样扫视着车厢来来往往的人,手则紧紧攥着座位上的行李口袋,一句话也没有回。
伴随着节奏,花生米一粒一粒划着抛物线多数进了黑娃的肚,三颗进了三娃的肚,两颗洒到了两个口音像本地人的身上,他们刚刚上车,寻找着座位。最后好巧不巧,就在三娃和黑娃对面,坐了下来。
呜...呜......
鼓奇...鼓奇...哧......
火车到达下一站时,秦三娃和秦黑娃,被车站工作人员带到问询室,一小时后,他们被安排到附近的派出所,拘留三日。理由是:打架斗殴,扰乱列车运行秩序。
三日后,他们再度上路,被遣返回家。
那天晚上,三娃一夜没睡。不是因为梦断车站,而是两只眼睛被东北大汉打得肿起像包子,不,更像开了花的馒头,脸上还被撕破几道口子,沾着枕头就钻心地疼。而黑娃则因为全程没有动手,倒是很早就打着呼噜和雪花一起进入梦乡。
东北大汉,则因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四川小个子,扭打到后半程,不得不向列车员大声呼救。听说他们一个被打掉几颗门牙,另一个耳朵则被咬掉一半。两人的脸上,日后也必将多出几条四川烧窑匠赐予他们的疤痕。
没过多久,秦三娃火车上一挑二打得东北大汉哇哇乱叫的英勇事迹,在秦家大湾广泛流传。比这起事件流传得更广更快的,是县里开始大规模引进机械化砖厂,窑厂也开始集约化生产,各种分散的小窑,纷纷关停合并。
又没过多久,秦三娃十几岁就开始学习的做砖烧窑手艺,已经彻底没有了用武之地。
三娃失业了,黑娃也失业了,三娃黑娃的师父,也一同失业了。就连在哈尔滨做砖烧窑发了财的秦四圆,也打起铺盖卷,回家了。
3
秦家和马家骂起架来了。
两家人互不相让,你来我往,唾沫横飞,口水四溅。骂得难分胜负,骂得暴躁激烈,骂得热火朝天,嘶吼的声音映红了半边天,惊动了整个村,连洞里的老鼠,草里的蚂蚱,水里的鱼,也忍不住要跳出来看个热闹。
"你个黑心肝的,你个脑壳敲砂罐的,你个偷人生的,生个娃儿没得屁眼儿的,出门被车撞死,喝水被水呛死,打雷被电劈死的短命鬼儿......"
"你妈卖批,你个烂心肺,你赚些黑心钱拿到阴间去用,你骗人骗多了总要遭报应,要遭天收,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类似的话语,像是连珠炮弹一样,从秦三娃妻子的口里发射出来,射向两百米外的马家,正中马家的堂屋的中心。
三娃自从制砖和烧窑的手艺无用后,开始搞起了养殖业。他养殖的第一个方向,是生猪。入行门槛低,技术要求不高,又几辈人都养,经验丰富,手法老道。
一九九零年代中期,生猪价格蠢蠢欲动,已经攀升至三四元一斤。这对于以前给人烧上一窑砖只有五十元的三娃来说,可是天大的诱惑。三娃花了两天时间,田间地头跟着妻子屁股后面转,就连从不进的灶屋,他也跟着进去,热情地烧火切菜,终于在他算了一大堆妻子听不明白的数字后,取得了妻子的同意。
"拿去搞嘛!屋里就这么点钱,搞完了你拿命来抵!"
"要得,拿命抵就拿命抵,反正我贱命一条!"
立下军令状之后,秦三娃很快就开始了他的养猪大计。
先是扩建了原有的猪舍,原来的猪舍一般只能养两三头猪,相当于经济适用舍,把一室两厅改成了两室五厅,可以同时容纳两头母猪和五头生猪。还把屋舍的顶棚,全部从茅草换成牛毛毡。
雨水打在茅草上,虽也能顺流而下,但总会有些部分浸透,既容易让猪受湿,比如老秦家前些年养过的一头母猪,就是因为得了风湿病而死,又容易导致草棚腐烂,需要经常翻新。而牛毛毡这种全新材料,就像人穿的冲锋衣,雨水打在上面,就变成了一颗颗油珠儿,一点不沾地滚向了地面。风袭在上面,也像碰上铁墙铜壁,再大的风都得绕着弯儿走。
有了翻新的猪舍后,三娃还不忘专门拜了个远房专门养猪的大户当老师。光拜师费,就给了一千。给完拜师费那天,三娃的妻子得知数额之后,克扣了他一天的口粮,并在三娃蹑手蹑脚爬上床后,狠狠给了两脚,把他踹到床下,然后破口大骂:
"你个砍脑壳的啊!不是说了拜个老师,是亲戚,只要两百吗!?他狮子大开口,你不知道还价吗?你哪门那门蠢哦!还说亲戚,最坑人的就是亲戚!"
骂着骂着,她就嚎啕大哭起来。
听着听着,三娃也跟着呜咽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三娃从地上爬起来,掀开不知何时盖在自己身上的大衣,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个已经掉漆掉得认不出来颜色的红箱子。他的手往下伸了又伸,像是在河里抓鱼的一样,几个角落反复摸了又摸,正当他愁眉苦脸以为妻子把钱拿走要阻断他的养猪大业时,一个触起来硬硬的纸皮一样的东西抵住了他的食指。他立即眉头舒展,差点笑出声来,掏出被几件衣服压着的信封,轻轻地打开了门,两只脚像自行车的轮毂一样,快速的转向十公里外的集市。
那天晚上,赶在天黑之前,三娃挑回五只小猪仔。等到小猪仔一个个列队进圈之后,三娃才把信封递给妻子,说里面的钱没有用完,并为自己白天在市集的讲价能力洋洋自得。
五只小猪仔的生长,并不顺利。两只患病,一只在生长到五十多斤时撒手猪寰,另一只在八十斤时不治猪亡。为此,三娃一周没有和妻子说上话。
剩下的三头猪,赶上了生猪涨价的好时机。在两百多斤时,生猪价格已经从每斤三元三涨到四元!两头猪大约五百斤,能卖两千块!买小猪仔五头,花费三百多元,净赚一千多块!
"你好会算账哦!真会算!拜师费不算了吗?买的包谷钱不算了吗?,搞猪圈的钱你也不算了吗?"
赚钱的,肯定是赚钱的,一定是赚钱的,反正是赚钱的!三娃涨红了脸,嘟哝道。
一个月后,三娃喊来了村里专门收猪人马母狗。马母狗倒是爽快,也没还价,按着三娃的开价,四元每斤,买走了三娃家里的两头二百多斤首批从精装猪舍毕业的猪。
猪被拖走那天,一万个不愿意,四只猪蹄像在圈里生了根,挣扎着,嚎叫着,哀求着,痛苦着,伤心着。可是猪终究是猪,猪生的唯一意义,就是被人类吃掉。人类对猪再好,也改变不了最终要吃掉猪的结局。无论你是从刮风漏雨的茅草猪舍出身的猪,还是从牛毛毡盖顶的两室五厅精装豪华猪圈走出的猪,全都一样。
两个月后,当秦三娃和妻子带着还是那个信封去银行存卖猪款时,一则晴天霹雳的消息,直接让妻子瘫软倒地,三娃两眼发黑:
银行柜员告知,信封里的两千元钱,有一千五百元是假钞!
三娃和妻子在经历了短暂的脑子空白之后,立即拿起假钞回村,去找马母狗算账。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精明的商人怎会认账呢?就连银行柜台也摆着一个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两行大字:请仔细清点,离柜概不负责!
对质无果,懊恼无比,悔恨莫及,疲惫不堪,心灰意冷。
从马家到秦家不过一公里,三娃和妻子在小雨中,似乎走了半辈子。小雨打在身上,刺痛钻进心里。
"叫你养猪,养猪!钱都被你败光了!今天就要你拿命来抵!"
本来骂马母狗已经骂得嗓子嘶哑,筋疲力竭的妻子,在到家后,才刚刚坐下,又转头对着三娃破口大骂。骂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妻子骂了什么,只看到她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张,合。最后,她又放声大哭起来。只是这声,只能透过她张大的嘴巴,和抽搐的面部,泉涌一般的泪水,来分辨了。
三娃一语不发,把还攥在手里的被钞票填得满满的信封,一把使劲扔了出去。
信封砸在堂屋角落里那个布满灰尘爬满蛛网的早年用来制砖的砖盒上,又掉到切砖的弓上,再弹回到烧窑喂煤的铲子上。钞票掉落一地,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轻如鸿毛的信封在打了几个翻滚后,重如大山般地压在地上。信封上的收件人和寄件落款分别写着:秦三娃,河北某某部队。
4
"苦日子还要熬多久?我不想上学了"
十二岁的秦小明,在拔山涉水走了一周每天来回计十几公里的山间泥路后,在一个放学回家的傍晚,瘫坐在堂屋的一个角落,哭着问母亲。
"熬到你把书读出来为止"
还没等母亲开口,作为父亲的秦三娃,抢着答道。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生活的道路上负重前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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