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大，却容不下一所美丽的乡村小学 | LIFE案例

2024-07-12 06:07

“我们项目今年暑期就结束了，大家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抓紧时间和我们聊聊。”这句话闻者黯然，但从老师们的身上，你很难捕捉到忧伤，他们在饭间轻松地聊着教学，与孩子们如常玩耍。无法确知他们之前已经历了多少挣扎。

个别老师以志愿者身份继续任教，只是为了把这个班的孩子送毕业。另一位教师用自己的积蓄在镇上租房、装修，只为了给已经上中学的校友提供交流和活动空间，希望能成为孩子们的支持系统。她说：“看着他们茁壮成长，我就很开心，虽然我只是参与了一段时间的浇水、修枝剪叶、施肥，有可能肥还施得不够，或者剪错过枝叶，但好在见证了他们的生长。”

王珂学校前校长

这所学校秉承“生活即学习，学习即生活”的办学理念，其愿景是“希望每一个孩子都成为美丽生活家”。在与学生的交往中，教师们发现了他们在生活技能上十分欠缺。基于日常观察，他们达成共识——应当帮助学生学习如何过上卫生健康的生活。同时为了回应办学理念，学校决定开设校本课程，命名为“生活家”，这成为学校最核心的课程。2018年秋，“生活家”课程从生活技能，已经拓展为衣食住行的生活习惯培养、与自己的关系、与学习的关系、与同伴的关系、与父母的关系、性教育。同年，学校引入“社会情感学习”的内容，参考了北师大等已开发的框架与课程。由此，“生活家”课程确定以社会情感学习为核心，从学校空间营造、教师培训、校本课程开发、社会关系建立等多方面进行了探索，并在实践中不断完善与迭代。

2016年初创时的校园

2024年的校园

空间里藏着这些“教育的秘密”

学校如何实践“生活即学习，学习即生活”的教育理念？这完整体现在学校对空间的利用上——所有的可见空间都承载了不同的教育内容，并且会定期更新。学校空间的实时改造，营造出积极、温馨、安全、舒适的学校氛围，包括安全有归属感的物质环境、激励参与的学习环境、信任和谐的人际环境、自信尊重的情感环境、合作交流的校内外环境等，在潜移默化间影响着学生、教师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交往。

学校的可贵之处在于空间的利用并非为了“展示”，而是学生学习的一个载体。教室不仅是日常教学的场所，还是师生展示自我、互动交流的地方，也是学生的“冷静太空”（一个人独处平复心绪的空间）。墙壁、楼道、阶梯，可以呈现艺术作品，也可以进行数学教学。角落处有关于生命孕育的卡通图案与文字。厕所也是进行性别教育、健康教育的绝佳场所。洗澡间成了教导卫生行为的最好场景。走廊是阅读的好去处，邀约好友或独自一人，都可以享受与微风相伴的阅读乐趣。

厕所里的冲水操作方法说明

学校空间同时也是学生习得良好生活习惯的媒介。学校所在村落未通自来水，校内的水井近年来水位明显下降，水量不足，无法保障厕所水箱供水，因此师生们决定蓄水冲厕所。厕所门口总是摆放着一排小水桶，孩子们每次如厕后都会先冲厕所，然后再把小水桶装满以便他人使用。

学校的其他生活空间也充满了各种细节设计，例如在浴室放置洗浴用品的柜子、为了维护隐私增加的窗帘。“学校生活是社会生活的起点”，孩子们在学校的习得同样可以运用于家庭与社会生活中。这或许便是学校作为教育场所的一个基本要义。

基于对普通人的珍视，

建构教师的发展

“一群不完美的大人，总是试图去教出一群完美的小孩。当大人和孩子携手去靠近完美时，这便不是一个伪命题了。”一名教师如是说。因此，对于他们而言，“生活家”课程是一门全体师生共修的课程，在共修中教师和学生共同成长。

学校有一群充满激情与旺盛生命力的教师。他们都是一些普通人，也会沮丧也会焦虑，也需要被关怀、被看见，需要学习也需要鼓励与肯定。这群普通人在面对孩子们的成长时，也在经历着自己的成长。教师自身社会情感能力的发展有助于提升他们的幸福感、心理健康、教学能力和工作表现。

将教师视为普通人的关照，使得他们也自然而然地将孩子们视为一个完整的生命对待，也会无时无刻关照孩子们的生活需求和心理需求，从而研究学生，了解学生，与学生保持正面积极的交流，建立真正紧密的情感联结。

在此基础上，学校期待教师们成为“日常的学习设计者”“潜在的办学合伙人”“未来的乡村教育家”。

教师首先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热爱生活的人，如此才能不断发现藏于生活细节中的教育契机。在有限的条件下，他们以生活为素材，不囿于时空和学科，设计适宜的学习体验，满足孩子的成长需求。所有的学习设计不是基于教师已有的经验，而是基于孩童成长的特点。教师也不仅仅是将所学到的内容教给学生，更是在与学生的互动、在与同行的交流中不断反思与积累，更新课程内容。

社会情感课程最关键的是什么？需要老师具备什么样的能力素质？其实，社会情感课程与语文、数学是一样的，它是一门专业的学科。教师不仅需要了解社会情感的内容，还需要知道如何把这些内容教给孩子们，让他们去发展这些技能。在办学的探索中，他们发现，课程中最关键的行为在于，教师持续倾听学生的回答，然后根据他们的回答不断提供有针对性的回应。

对于学校的教师而言，整个学校都是他们的讲台。每一门学科、每一个班级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学科的交融、班级的发展与整个学校的发展方向和进程息息相关。所有的教师都以“合伙人”的姿态参与学校共建，不仅参与讨论日常教学，也参与学校管理的顶层设计。

八年时间，学校在实践中不断探索——如何建构教师的发展，助力一群来自多学科专业背景的普通人办学。他们期望在乡村教育的土壤上孕育出一批“综合型办学人才”，这样即便项目结束，他们也还能继续为中国的乡村教育事业贡献经验与智慧。

好的课程，要让每一个孩子被看见

老师们希望每一个孩子未来都是自己的“美丽生活家”，“能给自己创造美丽生活，能为他人的生活带来美丽，甚至能创设环境，促生美丽”。“生活家”课程将塑造“美丽生活家”的过程细化为7个具体的成长目标：能自处、善相处、有思有行、有意思、健康、热爱、X。其中，“有意思”看似有形，然不求甚解——幽默感、新点子、小心思等等，都可以有意思。“X”看似无形，却总有答案——多元的世界里，每个人在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需求。

基于这样的目标，校本课程“生活家”内容涵盖了与真实生活密切关联的不同主题，包括性教育、烟酒课程、防欺凌、网络安全、普法教育等，其中核心内容是社会情感学习，通过敏锐洞察学生的实际需求，积极回应孩子们的成长诉求，培养他们成为“美丽生活家”。

如何有效组织学生的社会情感学习?在二年级的一堂以同理心为主题的“生活家”课堂上，全班孩子分成几个小组，抽取不同的生活情境，随后小组成员迅速商议呈现方式与角色分工，并逐一进行表演。

“哎呀，你受伤了！别紧张，我们扶你去找老师看医生”。一群小朋友搀着一位“脚扭伤”的同学走下讲台。

“你是不是不会今天的数学题？让我来教你吧，别灰心，你肯定能学会”。被“帮助”的同学在下一堂课答对了问题。

“为什么你们会吵架呢？她想要什么？”几个同学分别在劝慰和开导吵架的两个好朋友。

表演结束后，老师带着孩子们总结不同场景能提炼出的关键词，例如“帮助”“关爱”“同情”“换位思考”“了解”“沟通”等，每一个孩子都得到了发言的机会。“尽量让每个孩子都被关注到”是每名受访教师都提到的核心。在每堂课的复盘中，他们会不断反思自己的课堂能否让每个孩子都被看见，即使是最沉默、胆小的孩子，也被鼓励大胆地表达。

“生活家”课程试图引导孩子们学会与自己相处，也善于与他人相处——一方面，认识和理解自己的情绪，并探索调整情绪的途径，提升孩子的情绪认知能力与管理能力，在生活中更好地驾驭自己的情绪；另一方面，当与其他伙伴产生冲突时，知道如何进行更友好的人际互动，用更有效的方式解决争端和问题。

教育多样性与评价单一性的思考

学校的“生活家”课程经过八年实践与探索，积累了弥足珍贵的经验——包括如何从学生需求出发设计、利用和改变学校空间；如何将生活问题融入课程中引发探究、思考、讨论和学习；如何让教师首先成为一个学习者并维持共学的氛围；如何建立师生间稳定、持续的信任关系等。

对于毕业的学生而言，学校对他们意味着“可以解决问题的地方”，是他们生活中一个重要的“支持系统”。而这源于师生关系给双方生命带来的影响。

然而，如果以成绩考核作为评价标准，很难交上一份漂亮的答卷。尽管老师们尽力培养孩子们的社会情感能力，用和谐友好的师生关系、支持性的校园文化尽力滋养他们幼小的内心，但未来他们仍然和千千万万乡村儿童一样，不得不面对单一化的评价体系，接受分数的筛选后才有机会追求自己真正的梦想。在这一整套庞大而复杂的体系面前，作为教育目标的整体性、多样性与不兼容性的实践案例，虽然发展道路遍布坎坷与荆棘，但八年来却从未停下前行的脚步，坚守在社会情感学习这条路上，一点一滴发挥自己的绵薄之力。

项目的探索暂且告一段落，但学生发展多元化与教育评价单一化的思考、情感养育与内卷竞争之间的思考、自由探索与严谨规制之间的思考，仍然是我们房间里的大象，需要我们持续关注。本学期结束前，老师们仍然充满了干劲：“去年上个学期活动甚至比历年都多，大家都说说多干一天，就多赚一天，真是拼命地教学、拼命地生活”。

我们的调研结束了，视线越过校门和围墙，仍然能看到校园中那棵四十多岁的大槐树，繁茂的叶子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墨绿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