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原指一种亲戚关系,即妈妈最小的妹妹。但现在,不论在外网 Tiktok 还是简中互联网,“小姨” 这词儿已经不再指你的、我的、或者某个具体的小姨了,它变成了 “小姨文学”,成了一个在世界范围内迅速流行的虚拟角色。有人总结:“小姨”两个字简直简明地凝缩了千禧一代女孩对女性的全部幻想。Tiktok 上爆火的 cool aunt trend 在简中互联网上,小姨的形象从 2022 年春节开始逐渐成型。微博上一则 “过年才回家的神秘小姨” 的视频被疯狂转发,视频中的年轻女性妆容精致,举止优雅,手中拿着一大叠百元大钞,面带得体的笑容,给排着队的侄子侄女们分发新年红包。小某书上的 “小姨” 话题更多,且逐渐从小姨人设延伸到各种美学风格,以 “不婚主义”、“离经叛道”、“充满力量感和生命力”、“县城” 和 “欲望表达” 为关键词。简单来说,简中互联网上的 “小姨” 似乎就是东亚女孩从小向往成为的那种女性:独立、自足、丰富。在外网也有个概括这种趋势的专门词,叫做 “小姨时代”(auntie era)。Tiktok 上,#auntielife 已经有超过 620 万播放,许多年轻人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颠覆一切的 “hot gay aunt” ,即一位外表酷到一看就不是异性恋、做事离经叛道、且十分有趣的小姨。顺着这样一位虚构人物,Tiktok 上很快出现大量短视频,比如戴着墨镜的酷小姨开着豪车,风驰电掣地来接你放学,又或是妆容精致,摇晃着香槟杯的白女正在 “练习” 如何成为酷小姨。Tiktok 上甚至还兴起了 “cool gay aunt 挑战”,年轻女性们抱着自己还在襁褓中的侄子或者侄女,用大家对酷小姨的集体幻想塑造自己的人设。我们可以看到,“小姨“,这个属于大量千禧一代女性的崭新身份认同正在缓缓兴起:我们幻想着能拥有小姨,也幻想着能成为小姨。当然,光凭对 “小姨” 这个词的直观感受,我们能立刻明白这个词的潜力所在:小姨,一个非传统的女性角色,往往能巧妙地在父权世界中游走,奇迹般地平衡好家庭、事业、亲密关系与亲缘连接,她带点对你的母性,但这母性并不沉重臃肿,因此不会构成东亚式的爱之绑架,她可能过着你妈妈并不认同的生活,但又时髦单身,有一种让原生家庭的诅咒不能染指的自给自足。她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巫,古怪神秘,光芒四射。她是每个女孩都向往拥有,又想要成为的 “那个她”。有钱、漂亮、酷儿气质……小姨的多重宇宙
你可能要问,既然这里的 “小姨” 并不指任何一个具体的小姨,那 “小姨” 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首先,让我们明确一件事情,“小姨” 既然是一个幻想的形象,也就投射着女孩们的不同的欲望和不同的匮乏,我们简中互联网 “小姨” 和外网 Tiktok 的 cool gay aunt 显然是两种不同的细分小姨,前者是独立女性,后者是酷儿前辈。在 “回家过年的独身小姨” POV 风靡简中短视频平台时,我们可以看到,视频中的小姨永远云淡风轻,且凌驾于我们对东亚家庭规则的想象之上:亲戚不为难她、熊孩子们在她面前服服帖帖,大把大把分发出的压岁钱则是小姨特权的答案:原来小姨超级有钱。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小姨文学。西方语境下,小姨则有着独特的身份与性别内涵,“我的非异性恋小姨”(cool gay aunt)成为多元和包容的代名词,这也让她们成为侄子侄女想象中的共情者,为身处于迷茫中的下一辈提供安慰和指导。在 GQ 的一篇文章中,专栏作者 Corinne Werder 对外网小姨文学做了文本分析:酷儿小姨可遇不可求,如果你非常幸运的话,那么你将会拥有一个仙女教母般的酷儿小姨,她可以是你的同伴、老师、引路人和最坚实的女性同盟。“当酷儿小姨现身在家庭聚会上时,她们的酷儿侄子和侄女们能感受到家庭内部的支持和情感连接。她们的存在让晚辈们意识到,人生拥有无限可能” 图源:GQ 杂志
但当我们把“小姨”当成一种幻想产物去观赏时,却不免从她的完美中看到幻想本身的脆弱。东亚语境中的小姨看似强大、独立且富足,但她无坚不摧的形象背后,可能是我们对理想女性想象的匮乏。在这个意义上,东亚小姨是另一种形式的梦女。当我们希望自己的并不主流的婚恋选择能够得到尊重,却认为变得有钱是得到尊重的唯一方式;当我们希望能足够独立,不被原生家庭所牵制和消耗,但又指望着一位离经叛道的女性长辈,能在前面冲锋陷阵给我们打个样......或许,我们就是无法想象一个不狠不美不飒,却还有勇气说“不”的小姨。但是现实确实是存在另一种小姨的,那些更广泛、更真实,跟大家对“小姨”二字所寄予的美好厚望毫无关系的小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就呈现出一个不美丽也不富裕的女性长辈的都市生活。电影中的姨妈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不俗的艺术品味,“不负责任地” 离开家庭来到繁华大都市上海,这些设定都是网络上 “酷小姨” 叙事中的经典元素,但在影片中,姨妈的性格被塑造得市侩偏狭,也因为活得不够成功潇洒,她抛夫弃女的选择就超出了我行我素的范畴,而变成了可以被观众审判的自私。这样的小姨会被归为另一种范本,即:“那个古怪的姨妈”。对于完美小姨的想象则折射出东亚女性成长过程中的缺失和遗憾,她存在于每一个女孩的梦中,把女孩们从那个严肃规整、一成不变的庸常生活中拉出来,以共同的女性主体经验在传统家庭内部建造一处避难所。但当我们凝视一个没有美貌也没有金钱的女性长辈时,我们不会认为她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酷小姨”,她身上的反常与古怪会被成倍地放大,成为大人世界中的孤岛。对于小姨的幻想中包含了两个递进的部分:其一是女孩对于自我的镜像幻想,即 “我想成为小姨这样的人”,其二是相比于传统母女关系,小姨也意味着一种更加流动而松散的亲缘关系,小姨身份是自我与家庭之间的折中地带。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外网 Tiktok 上流行的小姨文学,总是在反复塑造一个非异性恋的 “cool gay aunt” 角色。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角色扮演。女性主义学者 Ellingson 和 Sotirin 把外网的酷儿小姨文学定义为一种 “文化表演“,强调这个身份的社会属性,“小姨” 的身份在代际互动中逐渐成型。随着少女的年岁渐长,她们必须经历身份认同的阵痛,意识到自己在父权社会中的 “他者性”。“酷小姨” 能够允许女孩们在安全的距离下感受与家族中下一代的连接,与略显保守家庭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酷儿们强调 “选择的家庭”(chosen family),关注处于核心家庭之外,但同时能为其提供情感支持与精神指导的社会角色。姐妹关系中潜在的竞争与嫉妒,母女关系中隐藏的控制与期待,在与小姨的关系中统统不存在。非强制的亲缘劳动(kin labor)使得小姨与侄女的关系总是浓淡适中,不会过于窒息和纠缠。这种健康、适度、相互欣赏的女性关系比妈妈更远,比朋友更亲,使得 “家庭内部的同盟” 成为可能,小姨既是家庭的一员,也可以是一个外在的旁观者。理论上说,小姨这词儿本身就有被酷儿文化收编的潜力。无论是东亚还是西方,小姨身上都兼具守门人与反抗者的矛盾性。千禧一代不能旧传统完全决裂,于是反而在家庭内部寻找寄托自我、支持自我的角色范本。在现实的我和理想的“她”之间,种种张力和矛盾在“小姨”这个身份中得以被疏通了。“小姨”当然并不真实存在,当我们在幻想小姨时,我们只是在幻想一个折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