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感染者:父亲打母亲,把我变成了“恶魔”公众号新闻2024-07-23 01:07采访、撰文 | 张焱 编辑|灯灯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微信号:sdrenwu)2015年,全国妇联的一项调查表明,我国2.7亿个家庭,约有30%存在家暴行为。如果按每个家庭平均一个孩子计算,我国有近9000万孩子曾亲眼目睹过亲人间的施暴过程,他们不是直接受害者,但心理创伤和受害者持平,甚至高于受害者。有研究发现,目睹家暴的男孩,长大后在婚姻中施暴的概率比常人高出五倍;目睹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在婚姻中被施暴的概率比常人高四倍。这个长期被忽视的群体,被称为“家暴感染者”。(这个概念由英国监狱心理学家理查德·沃特利在《犯罪为何发生》一文中提出,后写入《犯罪心理学》一书)今年35岁的孟祥伟便是“家暴感染者”中的一员。由于父亲长期家暴母亲,孟祥伟成长的每个阶段都充斥着破碎的酒瓶、响亮的耳光和无休止的谩骂,直至父亲病逝,孟祥伟和母亲才得以解脱。成年后,孟祥伟发觉,自己在人际交往中似乎遗传了父亲的暴戾。在外人看来,孟祥伟名校毕业,工作体面,家庭美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在和自己的暴力倾向作斗争——每当和别人发生矛盾,他的本能反应是“抡起椅子砸向对方”,面对妻子和孩子也是如此。这些年,孟祥伟尝试过多种治疗方法,效果都不理想。为了避免伤害亲人,他放弃了优渥的公务员工作,成为一名海员,将自己放逐到大海上,开启了“隔离”自救。他不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暴君,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经历同样可怕的童年。以下内容来自孟祥伟口述。获挥之不去的童年噩梦我爸三十二岁和我妈结婚,三十五岁有了我。他在城里做电工,人缘特别好,亲戚、朋友、同事都夸他心灵手巧、为人仗义,没人知道,他只在家里“行凶”。我妈是从农村嫁到城里的,她初中毕业,在纸板厂做临时工,每天用铁剪剪几百个纸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两千,比我爸低很多。小时候我以为,我爸在家对我妈专横跋扈,是因为他俩收入差距大。长大后才逐渐意识到,我爸是把对爷爷奶奶的不满,都发泄到了我妈身上——在他看来,要不是爷爷奶奶偏心,让他高中辍学,打工供两个哥哥读书,他也可以上大学,有更好的工作,找更好的女人。我妈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但脾气硬,关键是“嘴不好”。孟祥伟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我小时候淘气,我妈经常在巷子里一边追打我,一边骂我“小杂种”。我爸让她说话文明点儿,因为“小杂种”三个字把我们全家人都埋汰了。我妈最讨厌别人说她没文化,她指着我爸的鼻子,“埋汰的就是你”。我爸生病的时候,我妈端药倒水,几晚不睡伺候着,明明照顾得很尽心,非要说“小病大养,早死早托生”,一句话把她所有的功劳一笔勾销。我爸从床上爬起来给了我妈一巴掌,我妈也不示弱,和我爸扭打到一起。我站在一旁,哇哇大哭。渐渐地,吵架、打架成了我家的常态。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妈和奶奶闹了大矛盾,我爸把我妈拖回家,从厨房找来一根绳子,将我妈吊到客厅的灯上,用皮带疯狂抽她,直到我妈尖利的叫声惊动了邻居,这场惨绝人寰的暴行才停止。我妈被放下来的时候,已经不能走路了。我爸搬去了奶奶家,我妈一直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夜里醒来,我听到客厅有动静,推开卧室门,发现我妈站在椅子上,左手端着墨盘,左手拿着毛笔,在客厅的墙上写满了触目惊心的“死”字,距离她头顶一米远的吊灯上,悬挂着一个系好的绳套。听见我的脚步声,我妈转过头。我们在僵持中对视着。突然,她朝我笑了一下,说,“其实,妈还没想好”。她从椅子上下来,抱住我,放声大哭。这个画面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直至成年。以暴制暴,是“最好” 的方法三个月后,我爸回来了,给我买了不少零食,还给我妈买了一件当时最流行的毛领大衣。我爸没有道歉,我妈也没有提离婚,他们在冷战中又过回了从前的样子。这次家暴之后,他们还会吵架,可能是有了上次的教训,我爸动手的次数少了,下手也不那么重了,顶多是推搡我妈几下,或者打我妈几巴掌,我妈会朝他扔东西。孟祥伟的10岁生日照随着我渐渐长大,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有了保护我妈的能力。2003年,我读初二,个子窜到1米76,比我爸还高出半头。有一次,他又喝多了,想和我妈动手。我一把夺过他放在桌上的空酒瓶,用瓶底指着他,说,“你敢碰我妈一下试试!” 他愣了,左脸上的肉跳了跳,用手指着我,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要造反?”我盯着他,眼神没有回避,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一转身,走了。我慢慢把酒瓶放到桌子上,瓶身被我握得滚烫。从小到大,我一直很自责,觉得自己才是父母矛盾的根源,如果没有我这个“累赘”,我妈可能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当拿起瓶子的那一刻,我的自责被稀释了,我意识到,我能保护我妈了,以暴制暴也许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法。我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觉得我长大了,有能力护着她了,又开始反过来挑衅我爸。在他们无休止的拉扯中,我逐渐长大,也逐渐变得麻木。上高中之后,我开始住校。我学习成绩一般,没什么学习动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唯独打架在学校出了名。县高中治安不好,经常会有社会上的小混混来学校门口“借钱”。有次我被五六个小混混堵住,他们把我踢倒在地,搜走了我身上的几十块钱,我跳起反击,直接将为首的小混混勒到快要窒息。后来警察来了,由于我当时差三个月才满十八周岁,只是被警察批评教育了一顿,且事情发生在校外,学校也没有深究,只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让我做了个检讨,口头批评了一下。那时候我想,原来拳头真的能解决问题。重回正轨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过到高二,突然有一天,我爸两杯酒下肚后,对我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念书,就跟我去打工吧”。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哆嗦了一下。难道我要开始重复我爸的人生了吗?工作,结婚,喝酒,打老婆。我死也不想和他一样。在惶恐中,我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摆脱和我爸一样的人生,以我当时的心智和人生经验,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考大学。我买齐了从高一到高三的所有教辅材料,列好时间表和各科进度表,开始玩命学习。那段时间拼命到什么程度呢?晚上睡觉枕着复习资料,吃饭的时候都会刷上两道题,还特意在书包里放了丁香叶,困的时候咬一口,苦得眼睛都绿了,这种刺激挺管用,至少能撑半个小时。后来,连老师都惊诧于我突然的转性,甚至有些科目的老师会主动把他们总结的经典题集借给我复印。承蒙老天眷顾,高考时我超常发挥,考上了中央财经大学。我妈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我爸更是间接“报了仇”,承诺砸锅卖铁也会供我上大学——两个伯伯家的孩子考的都是普通学校,大伯家的哥哥还是花钱上的民办大学。自此以后,我似乎找到了逃离原生家庭的方法。大学毕业后,我一鼓作气,又考取了江苏本地的税务局,成功上岸。心魔难祛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始终住着一只“鬼”。在人际交往中,我的情绪自控力极差,遇到争执的第一反应便是武力解决,好在成年后,我学会了掩饰和抑制自己的情绪,没有惹出太大的麻烦。工作稳定后,开始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其实我是想谈恋爱的,但每段感情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女方普遍认为我高冷又挑剔,但事实是,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和异性交往。刚和女生接触时,只要我发现她身上有一丁点儿我妈的影子,比如某些相同的小习惯、动作、甚至口头语,都会在心里给对方急剧减分,后来发展到哪怕女方的生肖和我妈一样,都会产生心理排斥。我在接触异性时还会特别自卑,怕对方嫌弃我的家庭情况,谈恋爱时极度缺乏安全感,遇到问题,从来不懂得主动和对方沟通。后来,我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我选择她是因为她和我母亲的性格截然相反,她极其强势,做事坚决果断。我下意识地希望,一旦我遗传的暴力基因在身体里苏醒,她能保护好自己。妻子只知道我父母的关系不太好,但我从没向她提起过我父亲家暴的事,更不敢向她坦白,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我父亲的样子。可在婚姻生活中,磕磕碰碰是难免的。每次和妻子发生矛盾,我都要极力控制心理和生理上的冲动。和她争吵时,我往往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停滞,想冲过去扇她几巴掌。好在,我意识到自己要爆发时,都从家里跑了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来儿子出生了,随着他渐渐长大,我察觉到自己的自制力越来越弱了。儿子特别调皮,他5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厨房切菜,突然看到他拿着一张糖纸往插排口塞,我大声呵斥了他几次,警告他那样做很危险。可趁我不注意,他还是把糖纸插了进去,糖纸是锡箔材质,会导电,结果家里的保险全部爆掉。我一边关电闸,一边让他远离爆电火花的地方,他却嬉皮笑脸,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地唱着“管不着呀,管不着……”还拿出一张新糖纸,又要往插排里塞。我的火一下窜上来,当时,我的左手正拿着菜刀,我突然举起菜刀,朝他用力挥了几下,儿子看着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当场吓傻了,半天才哭出声。图源电影《我经过风暴》儿子对妻子说了这件事,她狐疑地看了我两眼,可能觉得小孩子告状的话里有水分,她没有再追究。只有我知道自己有多后怕。我挥刀时,大脑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也许我的意志力再松懈一丁点儿,菜刀就会脱手飞出去。与暴戾抗争的这些年我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被父亲“附体”了。童年对暴力的耳濡目染让我感染了“病毒”,这种病毒在潜移默化中掌控了我,每当我冲动时,都会效仿父亲的样子,不受控地去伤害身边的人,而我并不清楚这种病毒在什么时候会彻底爆发。让我更加恐惧的是,一旦妻子发现了我的“病情”,很可能会带着儿子离开我。我试图和他们保持安全距离,谎称工作上遇到了瓶颈,主动和妻子分床睡,更不敢亲近孩子。可越是担心,情况就越严重,也越难自控。我和妻子的争吵逐渐频繁起来,想动手的冲动越来越难以扼制。我想过去医院,又怕撞见熟人,后来选择在线咨询心理医生,一小时两百块。线上的那位女医生和我聊了很多,她建议我服用一些维生素类药物,说对控制情绪会起到一定作用,在她的推荐下,我吃过谷维素片、维生素B1、硒维康片。同时,我也遵照医生的建议,尽量躲开应酬、不碰酒精、饮食清淡。一开始似乎有些作用,我感觉自己的心态平和了不少,但渐渐地,我在心理上产生了药物依赖,只要心情不佳,我就会吃上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维生素,吃得鼻子和嘴角起了很多小水泡,但越吃效果越不明显。图源电影《我经过风暴》后来,我和一个患过抑郁症的朋友聊天,他无意中提到一种叫做卡马西平片的药物,说服用之后,能舒缓情绪。于是,我在网上偷偷买了这种药,怕出问题,每次只吃半片。药物真的起了作用,焦虑的情绪有所缓解,但副作用也很大。服药之后,大脑是麻木的,和别人沟通时,像隔着一层薄膜,总是慢半拍,语言组织起来也特别吃力,行动力很差。后来,我怕把脑袋吃坏,在服用了两个半月之后,放弃了。停药很久之后,我去网上一查,才发现这种药是治疗狂躁症的。直至2020年9月,我仍然深陷和心魔的纠缠中,也是在这期间,我爸确诊了直肠癌晚期,隔年去世了。父亲去世时,我心里虽有悲伤和不舍,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那时我问过我妈,“当初他打你的时候,你什么不离婚?”我妈平静地叠着被子,说,“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离婚了,你怎么办?我赚的那点儿工资,一个人养你们多费劲呀”。我又问,为什么不报警?我妈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这种磕碜事儿还往外张扬?”“他打你,你还给他生孩子?”“不生掐死呀?小孩子能懂什么,你记那些事儿干啥?人都没了。”我妈看看我爸墙上的遗相,红了眼圈。我真的很难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家暴没打散,后面还超生了一个妹妹,交了三万多的罚款。我爸去世后,我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焦虑,身体里那头困兽仿佛随时要破笼而出。我仍然不敢去医院,后期,我又和在线心理医生沟通过几次,她认为我的症状不属于狂躁症,应该是被外界环境刺激之后的一种应激反应。和医生交流的过程中,她和我提起过“家暴感染”的概念和症状,认为和我的表现极其吻合,但对如何矫正这种行为,并没有给出更多有建设性的治疗方法。有一次和妻子吵架,我把砸向她的拳头转移到家里的镜子上,镜子碎了一地,我的大拇指筋键断裂,去医院缝了七针。图源电影《我经过风暴》这次冲突之后,妻子看我的眼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充满了猜疑和防范。自我放逐,是自救的开始暴力升级让我越来越恐慌,我不想失去家庭,又控制不了自己体内的冲动,经过再三考虑,我终于做出决定,将自己放逐到大海上,通过“自我隔离”,来控制心魔,保护亲人。我对妻子谎称自己患上了抑郁症,没办法继续现在的工作,不顾家人的反对,火速辞掉税务局的工作,在网上找了一所山东的海事学校,因为这所学校出证的时间最短,只需要半年就可以上船。孟祥伟的学习资料以我的学历,完全可以选择更有竞争力的岗位,但我最终选择了机修工,我觉得只有让身体忙起来,脑子才能空下来。远洋船周期长,每次至少几个月,时间长的甚至会达到1年以上。船上的生活很单调,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巡视、维修、值班,工作时长将近9个小时,回到船舱倒头就睡。对同事们来说,船上枯燥无味的生活是一种禁锢,可对我来说却是一剂良药。有一次,船沿巴西北海岸航行,遇到了风暴。大团大团的乌云铺天盖地将我们的船包围,滔天巨浪像大山崩塌一样扑过来,船头被浪峰高高托起,待浪峰过去,又被掀进深黑色的浪谷里。面对不可控的自然威力,人会生出本能的颤栗。同事们严阵以待,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经过五个多小时的努力,我们终于穿越风暴。和同事们一起工作我站在瞭望台上,回头望去,乌云脚下腾起一片火焰,眨眼之间,半边天燃烧成了暗红色,我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身体里的戾气似乎被风暴一起冲刷掉了,顺着水天线眺望,能见度越来越好,海阔天空,一路蔚蓝,像一次脱胎换骨的新生。在海上工作截止到今年6月,我已经完成了半年的合同,可以休假了。船离祖国越来越近,我开始计算着回家的日子,终于敢去想老婆和孩子了。下船之后的团聚,让长期分别的我们对彼此更加宽容,儿子再淘气,妻子再强势,我也能情绪稳定地应对一切。我给妻子买了最贵的进口化妆品,给孩子买了玩具,一家人的关系融洽起来。休假期间,我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妻子爱吃饺子,平常要照顾孩子,还要上班,没时间包,我一次给她包了两百多个饺子,储存在冷冻室里,等我上船之后,她煮起来方便。目前,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是我保护家人最好的办法。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重新回到陆地上,面对一切。与暴力倾向做抗争的过程很难,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完全痊愈,重启人生,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为了我在乎的人竭尽全力。▼精英说优质视频推荐你“在看”我吗↓↓↓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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