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也没意义那也没意义的时代,我想歌唱一种全新的真诚|高嘉丰 一席第1071位讲者
高嘉丰,音乐人。
每个风格对我来讲是一种语气,一种不同的说话方式,它们都在帮我唱歌。
我叫高嘉丰,是一个做音乐的。去年万圣节,我在上海做了一个街头的新歌发布会。当时我自己很苦闷,因为万圣节的时候大家都会去打扮成一个特定的角色,如果我不打扮的话会显得比较弱,所以我就在想我要打扮成谁。
后来我发现我没有时间了,因为所有的时间全部用来准备我的歌曲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拿了一个牛皮纸板,写了一个牌子,说“平时扮演自己就很辛苦的人,万圣节什么都不用扮也是ok的”。
然后第二天发现,我的天,整个中文互联网都是我这个牌子。很多媒体、很多大V在转,甚至登上了《解放日报》这样非常重量级的媒体。
有些网友说,这是那次万圣节最暖心、最真诚的一句话。我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因为我本来是一个做音乐的,但是反倒是这个牌子成为至今为止我跟最多人发生共鸣的一次经历。
我今天的主题是一种“全新的真诚”。那什么叫“新的真诚”呢,它跟普通的真诚有什么不一样呢?我想我会和大家分享做音乐的经历,希望在演讲的最后,它能够超越音乐,能够对大家有一点点意义。
01 拥抱碎片化的时代
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一个音乐人、歌手、制作人。这是我的巡演海报,马上就要开始巡演了,所以给自己做个广告。
我也是个DJ,还是一个音乐制作老师。有的时候我会去教各种各样年龄段的人,帮助大家把自己心中的歌曲做出来。我还是一个乐器设计师,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个乐器,大概2011年的时候做的。
最后怕大家忘了,再强调一下,我是一个音乐人、歌手、制作人。
经常有人问我,你的音乐是什么风格?
这是一个非常难的问题。很多音乐人可能会一下就说出来,说我是做R&B的、我是做HipHop的、我是搞流行的。但是我非常难回答这个问题,最后想到了一个统一回复:新能源混合动力音乐。
有的音乐人他可能会在一个风格里面深耕特别久,比方说他可能这一辈子就是做民谣的,或者他这一辈子就是做HipHop的。但是我擅长的事情是把各种各样现成的风格当作材料,把它们进行混合——打个粗暴的比方,就是说有可能这一秒钟是一个流行歌,下一秒就是死亡金属。
有的人可能会说你怎么这么分裂?
我是在2000年代度过的我的青春期,这也刚好是网络兴起的的年代,网络到来让一切很多东西都加速了一个进程,叫作碎片化。
比方说以前的音乐可能5-7分钟一首歌,再往前,可能古典时期的歌剧、音乐剧动辄两三个小时。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今天的抖音或者是短视频平台会有30秒的音乐,甚至一首歌它就被人记住10秒钟,剩下这些东西都不重要。
我们的情绪也碎片化了。比方说我在短视频里面刷到一个小猫小狗,然后我觉得好可爱分享给朋友,这时候我的心情是洋溢的。下一秒钟可能就刷到战争视频,看到里面的儿童在受苦受难,对加害者感到非常愤怒。
面对这一切的碎片化,有的人可能会说,我无法接受信息过量带来的分崩离析,可能会选择逃离,选择慢下来,去山里居住,说我不用手机了,只看纸质书。
但是我应对它的方式可能是相反的,我选择去拥抱这样一种破碎,这就是我的创作方式。
现在很多年轻人会被老一辈诟病,说“没文化”“不深耕”,还有“缺乏专注力”,但是我反倒是觉得这种破碎里面有没有可能蕴含着一种巨大的生命力?我为此拍过一个小视频。
不一定是亚文化,有可能整个时代最大的优势就是“没有文化”。我把这个东西叫作“无根的破碎”,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去深究,兴趣广泛但时间不够。不过又因为互联网把整个世界拉平了,所有材料都唾手可得,不需要任何成本,所以你可以在整个世界的时间线上反复横跳。能够自由地运用世界上、历史上任何一处地方的文化进行创作,当时的我认为,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由呢?
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会和自己玩的一个游戏,叫「维基冲浪」。比方说我感兴趣古罗马,就去维基百科上打开它的页面,去阅读古罗马的一些描述。
然后发现这个页面的某处提到了奥斯曼帝国,我挺感兴趣的,然后就点进了奥斯曼帝国的百科。看着看着发现奥斯曼帝国可能在某一年横跨了它的疆域,提到了波斯湾。点进去波斯湾,它说波斯湾产椰枣。
我的兴趣就把我带到椰枣的页面,它说椰枣能够做成果脯。然后我就饿了,下楼买了一包果脯。
这就是我整个下午的心路历程,从古罗马到了果脯。所以你看在世界的历史上,现在的我们是可以舞蹈的,是可以横跳的。
02 个人浏览器历史
大家会觉得什么样的东西是历史?比如秦始皇统一了文字,谁谁谁拿了奥运金牌,这是历史;比如我今天来讲一席,它也是历史,它是我的个人历史。如果我说古罗马一直到麻辣烫,这个东西是历史,大家觉得是吗?我觉得它是,而且它太是了。它是我的个人浏览器历史。
爸妈可能会觉得你今天一天在这待着什么都不干,会觉得我很不可理喻。但是我想说我的精神世界老丰富了,我去了很多地方。而且在网络上我们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进行一种再教育,这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养分。这些个人浏览器历史它有可能就在决定着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的时候,比方说我和我的发小,我们是同一个高中、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小学成长起来,然后我们的家庭经历甚至都很相似,但是大家成为了各种各样的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我们在手机上看的东西不一样呢?
还有一个东西叫作艺术史,有时候老师会拿一个比较大的艺术史的框架去评判你的作品,评判你的东西是不是够当代,或者是不是比较前卫、比较先锋。
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老教授的课让我非常抓狂。他是一个非常固执而且非常想要所有人都做他心中的那种前卫的实验的当代音乐的一个老教授。
整堂课有很多不同背景的学生,但是到了这门课,在这个老师的指导之下,大家不做一些非常晦涩抽象的东西是拿不到学分的。所以当时在这个课上面我就坐在第一排,然后老师说一句话我摇一次头,说一句话我摇一次头。
其他人都说高嘉丰你疯了吧,我说真的我无法赞同,因为我觉得很可惜。我觉得音乐在我心中应该是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的,你不能拿同一个维度去评判它。
所以那个时候我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要把我的个人历史放在比艺术史更高的地位来创作。就算我以前喜欢的东西放在今天可能很笨拙、很过时,但是我还是想要把它们找回来。
我要真诚地面对这一切,包括我12岁时喜欢的偶像歌手,18岁时玩的摇滚乐队,22岁时最爱的电子专辑,28岁时的网易云歌单。哪怕它们在今天看起来再过时、再笨拙,我也想把它们全部吃下去再吐出来。
所以接下来我想给大家唱的一首歌,是一首对我来说非常特别的歌。它包含了我小半辈子的音乐历史,叫作《爱你爱到》。
刚才过去的五分多钟,如果用音乐风格术语来分析,大概是:从朋克,到新金属,再到核,再到流行音乐,再到一些轻柔的萨克斯,再回到朋克结束。
有的人可能会说你是为了堆砌而堆砌吗?还是你只是为了去炫技?但是我想说这些风格它们对我来讲都是有意义的。每个风格对我来讲是一种语气,一种不同的说话方式,它们都在帮我唱歌。
同时这些都是我爱过的东西,它们都是我的过去。我把它们全部吃下去然后吐出来,就变成这样一首很奇怪但是很精彩的歌。重新爱上它们需要一些勇气和真诚,但是我做到了。我也想通过我的创作告诉更多的创作者,你们也可以做到。
后来有个朋友跟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作元现代主义(Metamodernism)。
我说听起来好高级,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最近艺术界一种新的思潮,后现代主义解决不了的东西它能解决,老厉害了。还说元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表征,就是在各种风格之间穿来穿去。我说笑死,虽然我不懂艺术,但这不就是在说我做的音乐吗。
于是我硬着头皮去读了一下元现代主义,发现它跟我的音乐真的有一点关系,跟我的经历也有点关系。
03 寻找自己的十年
如果我的音乐历程不用绕了一个大圈来形容的话,就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了。两岁的时候,我妈送我去学钢琴,然后学了一年就没学了,原因是我给我妈画了幅画,画了一个钢琴、一个窗户,然后画了一个箭头,意思是我要把钢琴丢出窗户。
萨克斯也是学了一会儿,吉他倒是我自己特别想学。在初中的时候,家里给我买了一把100块钱的木吉他,特别难弹,我手都弹烂了,但是还是继续弹,废寝忘食地弹,用吉他写了好多歌。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歌手是老狼,我姐跟我说,你这么小听这种歌曲是不是有点少年老成。到了高中的时候,我就开始听上摇滚乐,是一些高年级同学带我听的。他说你听这个,这个可给力了。然后我就一发不可收拾,爱上了摇滚乐,彻底跟老狼老师说了再见,觉得流行音乐真是弱爆了。
在做摇滚乐的路上,我目睹了一些人用电脑做音乐,第一印象很帅,弄一下就能够出很多不同音效。后来慢慢发现真的很有意思,就是你做乐队、做一些其他的创作,你需要跟人合作。但是电子音乐,或者用电脑做音乐,你就是一个人在战斗,你可以成为你的音乐里的神。
我当时很享受这个当自己的神的感觉,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决定做一个制作人,它是对人的音乐素质要求特别高的角色,这个乐器你要会一点,那个东西你要理解它怎么运用,你必须得会很多东西。
不过为了稳住我的亚洲家长,我大学读了金融。虽然我整个大学阶段都在外面演出和看演出,对于金融的了解可以说没有。毕业以后我在银行干了半年IT,还是耐不住上班的节奏,自己申请了纽约大学的音乐科技专业。
这是一个培养工程师的专业,但不是培养艺术家的。它会学关于音乐方面的科学科技、电脑编程,还有录音这方面的东西,是一个为艺术家服务的专业,但是我是有一颗想要自己创作的心。所以在纽约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分每秒都跟各种各样的艺术家泡在一块,然后我接触到了一种新的音乐风格,很抽象,叫作实验音乐。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心想,这不就是噪音和乱吹乱弹吗?我觉得太疯狂了,但是我想理解它。
后来我花了两三年全情投入到实验音乐的创作当中,带着我的萨克斯和纽约的这些实验音乐乐手们成为了朋友,成为了战友,一起演出。我才发现,真的是乱吹乱弹,开个玩笑,它是一个有相当多门槛的音乐类型。
刚才我diss过的老教授,我最后很感激他。在他的课上,我们需要给班里播放我们做的曲子作业并且讲解创作意图,一般大家都是放完再讲解。我当时觉得我那个曲子太无聊了,但是我发现下课时间不多了,于是我就一边放我的作品一边聊天。
这作品是我拿了一个录音机去发电站的周围扫,得到了一些变化的声音。我当时觉得如果真的让大家听完这个东西,太残酷了。于是我就一边放一边讲。
结束的时候老师跟我说,你这是一个很好的表演。我说啊?他说对,你一边放音乐一边讲事情、讲话,会是一个很好的表演。我反应过来了,我觉得同意。所以在当年的那门作曲课的结课音乐会上,我就是这么表演的。
那个音乐会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第二无聊的东西,每个人在课上做出来的东西都非常无聊,也没有人在演奏。轮到我了,我也放了一个很无聊的音乐,但是我当时就是拿了一个麦克风,像现在这样,用搞笑的方式和大家说了一个故事,然后顿时整个礼堂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收场的时候收获了雷动的掌声和哄堂大笑。我当时很开心,开始把这个东西叫作单口音乐。
后来我用这种方式演了很多演出,还做了一个欧洲的小巡演,基本上就是非常轻量化,连乐器都不用带,一个麦克风、一个手机。
然后我发现人的大脑很奇妙,我们不能同时收听两段对话,两个人同时和你说话你得选择一方聆听,也不能同时收听两段音乐,但是我们可以同时收听一段对话加一段音乐,并且效果特别好,这两个东西加在一起的反应是1+1>2的。而且同一段文字,你选择不同的配乐会有完全不同的奇妙化学反应。
有一天我在思考音乐和文字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意识一件事,音乐加文字,好像有点熟悉,这不就是写歌吗?用音乐赋予这个语气,用音乐赋予文字情感,这不就是我13岁的时候每天放学狂奔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吗?
在那一刻我就觉得我的天,这整个圈大概有10年之久,我经历了不同的人生阶段,接触了不同的音乐文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我一度以为我做的音乐越来越“高级”了,越来越“艺术”了,我曾以为去写好听的流行歌是一件特别不酷的事情,以为我总得弄点高深高冷的东西。但一切好像都在告诉我,我很有可能只是一直在尝试成为其他人,但我心底爱的可能就是简单、直接、有温度的音乐。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开始写歌,写简单的歌。
04 不去成为“其他人”
我离开了纽约,跟我那帮实验音乐朋友说再见,然后也暂停了所谓的实验音乐、实验艺术,开始回到国内,迫不及待地就想写歌,写了一首叫作《蹦迪治大病》的歌。它是我人生中写的第一首流行歌曲。
当时我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特别虚头巴脑的艺术,所以我就想要做点听得懂的。所以它是一首非常胡扯的流行歌,歌词很好记,像五言律诗,旋律特别洗脑,听一下。
我很幸运,这首歌出来后有点火,虽然没有到大家都知道的这种火,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而且还被不同的歌手演绎过。
后来我也做了一些不同的写歌的尝试,比方说我上某宝买过歌词,那个时候还没有AI帮你写歌。你可以去某宝打开一个链接,叫作歌曲定制,然后就会有人问你需要做什么样的歌词,这个时候你就像跟AI说prompt一样,跟他说一些我要怎么样,还可以修改a轮b轮,挺好玩的。
然后我还做过一些土味喊麦歌曲,很多人看不上喊麦,但是我觉得喊麦是这块大地上很有生命力的一个风格,因为它非常野,是舶来文化和在地文化的很好结合。
什么是舶来文化?迪厅、电子音乐,什么是在地文化?可能是像数来宝的这种说唱。喊麦做了一个非常狂野的融合。我挺喜欢这东西的。
我也上过中国新说唱,cos了一个外星人。但是我最后发现,回头看这些尝试,我觉得其实没有很真诚,有一种调侃一切、我都不在乎的这种感觉,就好像在说这个没有意义那个也没有意义,到底什么是有意义的?又给不出答案。
它确实可能是很吸睛的,我会很珍藏这段记忆,但是对我现在而言,更真诚的东西也许才更有可能打动我自己,进而打动其他人。
我的朋友又跟我说了,他说你这叫作后现代主义的困境——一直在解构,无休止的解构之路,留下来的是一团巨大的虚无。
所以逐渐地,我慢慢尝试不去成为“其他人”,慢慢真诚地面对自己的个人历史。像大家之前听到的两首歌一样,我找回了自己的音乐语言。经过了这一大圈,那些我嫌弃过的也爱过的风格,真的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我这里,被我用全新的方式、用全新的真诚去诠释它。
然后我的朋友又来跟我说,你知道吗,元现代主义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新的真诚”,Neo-Sincerity。有句话说得好,最伟大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的面目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觉得说得对,不过别再说听不懂的理论了,我把它说成一个故事送给大家吧。
一个小孩出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这个小岛有自己的故事和歌谣,小孩认为ta接触到的这个小岛的文化就是整个世界,他也自然而然真诚地爱着这个小岛上的一切。
但随着小孩长大,ta走出了这个岛屿,发现了这个世界上近乎无限的有趣事物,ta开始怀疑甚至厌恶自己小岛的一切,并开始拥抱那些新的想法和不同的人生可能性。
ta在这个过程中拥有了许多快乐,但也收获了不少空虚。所以在某一些平行世界里,ta留在了外面的世界,但在另一些平行世界里,ta回到了这个小岛,和岛上大家一起重新唱起了故乡的歌谣。
那些从来没有离开过小岛的人也许有着更动听的嗓音,但ta的歌声比那些没有离开过小岛的人则多了一些意味,一种全新的真诚。
所以最后的最后想跟大家唱一首歌,这首歌也是我在万圣节那天晚上唱过的,叫作《不想和朋友见面》。是一首关于孤独、关于真诚、关于不成为其他人的一首歌。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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