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山「原始人」的故事
当我们聊到这些年流行的户外生存时,李玉才在电话里嘿嘿笑了。他说很多人寻求的是一时的荒野求生,我们过的则是漫长的野人生活。换句话说,当你一二十年必须吃、住、行在大森林中,你会忘记该怎么坐在桌子边吃饭。
这是资深野外生活家的一段传奇,也是流过他生命六个月的一条河流的记录。多年后当女儿向他提出写写你那些我不知道的故事时,李玉才不知怎么首先就想到了这条河。自然以如此特别的方式融入了一个人,离得越远却越能给你注入生命力。
这是我们「我的传奇人生」长篇征文的一篇,期待看到更多熠熠闪光、与众不同的故事。
我工作了四十年,其中一半时间是在大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度过的。这种反现代的生活把我几乎打造成了「原始人」、「野人」,每次回归「正常」对我而言都极度困难。每年我都在原始人与现代人之间至少痛苦地穿越一次。
穿越了一辈子,我有了很多莫名奇怪的习惯。在野外洗衣不便,树枝划破,每次几个月后从野外回来时我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不仅样子是野人,我的习惯也很难适应现代生活。一到人多的地方总感觉特别闹腾。比如单位开会我就不爱参加,人太多,我坐不住。回来后,我们说话也直来直去,声音还大,别人听着就不舒服。
还比如野外吃饭都是站着或蹲在地上吃,各人吃各人饭盒里的,等回到家,我只会蹲在凳子上吃饭,我爱人每次都说——「真像猴!」很多年后这个场景才从我家慢慢消失。
我是一个林勘人。第一代林勘人学习苏联模式,冬天还去野外,后来有被冻死的。我属于「二代」,那时就只在春、夏、秋三季勘察了。最多的时候全国有三万林勘队员,一半人跑野外,爬大山,想起来就壮观。后来有了GPS,我们这个工作就没有了,我们的故事也就只有在故事中了。
在我的故事里,最珍贵的是一条河。
西尔根气河是黑龙江上游右岸支流,位于黑龙江省塔河县北部。西尔根气为鄂伦春语,意为"河长多弯"。它发源于西罗尔奇山西麓,从南向北流,最后注入黑龙江。河宽30米左右。流域多原始森林,落叶松、樟子松、白桦密布,属于十八站林业局双河林场施业区。
我们对西尔根气河了解太少,之前没勘察过。但一个情况是确定的——这里没路,只有河。平常出野外,有公路或便道都用车运装备,从大车到拖拉机都用过。这次只能船运当然风险大,比如遇到险滩或瀑布,但我们没招了,大家说只能拿命去赌了。选队员的时候特别找了几个水性好的,不过我到今天也不会游泳,一上船就穿上救生衣。
历史上的西尔根气河也喧闹过。沿岸森林中我们就发现有许多树桩子,听老队员讲,这是日本侵略中国时掠夺性采伐的遗迹。正常伐树是蹲下或者弯着腰贴地皮砍,这样能充分利用资源,但侵略者为了省力省事儿站着锯树,剩下半截木桩就突兀地立在之后的岁月中。
1988年,我踏上西尔根气河之旅的时候26岁,刚从林业学校毕业四年,与这条河的历史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不过这四年每年的4至10月我总在野外勘察,单次最长的一次野外工作连续了6个半月。划船、打枪、做饭都是野外自学交流来的。有时一个小队上山,我和几个队员看家,我就做面片、大米粥。很少有菜,多是用黄豆生豆芽,白菜汤就是好菜了。我们在野外工作每天补贴3元。
憋得难受时我喜欢对着森林大喊,森林有回答,我就听这个回音。森林里没别人,在野外工作生活几个月甚至半年,其实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习以为常了。大家只有劳累。有时一天上山走山脊,然后下山20里,累得半死。做这行要体格好,有毅力才行。我们在野外看见过很大的树,被锯倒后砸下来,结果全部摔成木屑。那是因为天太冷树被冻得太厉害了。
与西尔根气河相遇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调查队小队长。我们小队共20人,有几个才十八九岁,大的三十多岁。除了做饭两人,余下18人均是上山的业务人员,大家按工作内容分3组,每组6人,即砍线埋标组、小班调查组和样地测设组——林业勘查主要就做这三大工作,为的是区划森林,调查森林种类与面积。调查需要技术,我的小组长都是大学毕业生,组员为中专或技工毕业生。
其中砍线埋标最辛苦,每天走山脊,山脊就是刀刃,就是哪里高往哪里走,是野外最累、最危险的工作。砍线需要在现地林班线树干上前后各砍一个长20厘米、宽8厘米的标志,必须砍到木质部,俗称「挂号」。埋标就是在各林班交汇处,埋一个标桩。记得有一次,砍线埋标组砍20公里林班线,队员老张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原来是斧子把膝盖骨砍劈了。扯开裤子一看,骨头渣子都翻卷过来。大家找来几个小木杆,做了简易担架,翻山越岭,抬了他60里路回到宿营地。老张现在60多岁了,还一瘸一拐的。
1988年4月下半月我们沿着西尔根气河前行。每天工作完毕,吃完晚饭后大家不约而同同时「伺候」(磨)斧子,就在帐篷周围各磨各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此起彼伏。在野外,我们最亲密的物件就是枪与斧子。每个人有专用斧子,顺手。砍坐标的大斧子有两、三公斤,把儿有1米长。带着斧子走的时候千万不能别在身上,斧韧反过来很容易伤了自己,我们都是手里握着斧子。记得有个新手,别着斧子,结果劈了屁股,幸好不是那么严重。我对斧子非常有感情。你得天天和它在一起,不离手,是工具也是护身武器。斧子是易耗品,一年一换,刃上钢也没了,旧斧子就可以拿回家去了。算起来我曾经有过20把斧子,后来都送人了,现在还留着一把。
野外作业不怕干错,就怕「迷山」。那年5月,出发才一个月,我们在西尔根气河边就遭遇了「迷山」。
一天傍晚,乌云布满了天空,接着就是电闪雷鸣,雨来了。一小组撤回到营地,突然告诉我少了一个人!问组长咋回事,回答:「下山还在后面走,到家时没注意。」真是气死人哪。
雨太大,出不去。等吧,就这样等了一宿。第二天雨停了,一面报告上级,一面赶紧上山。全体队员分成几个组,按不同路线寻找,上级还派出附近小队帮助。找了一整天没见人影,我们的枪声与喊声响彻了西尔根气河东岸。
继续找了一夜。所有人心中有了一个怀疑——难道说人已遇难了?第三天上午,10点多,在距离宿营地20公里处终于找到了他。
找到他的时候他在树上。我至今还记得他叫王斌,是我们当时的一个临时工。他胆子大、不听话。从树上下来的他浑身湿透了,脸色苍白,脖子和脸上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红疙瘩。
睡了一夜,王斌的精神状态才恢复正常了,大家问他这几天究竟经历了什么,他说自己遇到了野猪与熊。
「自那天晚上走丢后,不敢走太远,害怕你们找不着,我就在大树下避雨。估计半夜了,哼哼两声,我瞪大眼睛一看,黑乎乎的一群野猪向我的方向扑来,吓得我蹦起来就跑,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跑到哪里了。天亮雨停了,又饿又冷又害怕。我一直呼叫,只听远处有枪声。就这样一天过去。晚上,森林里突然传来扑腾扑腾响声,声音越来越近,妈呀!一个小狗熊向我这边来了。我赶紧上树。夜间蚊虫一轮一轮地叮咬,苦不堪言。我就这样在树上一直呆着,直到你们来。」
野猪和熊时时刻刻威胁我们的安全。正是这次勘察西尔根气河途中,6月,我们一个小组砍线时在山脊上与一头棕熊相遇了。
当时棕熊噗呲噗呲向人快速扑来,小组长举起半自动步枪。瞄准就是一梭子,棕熊扭头跑了,小组长又上一梭子,照逃跑的棕熊打出六颗子弹,然后棕熊向西跑,小组人员向东跑。
次日一早,我们去了十多个人,每人带一把斧子,两个组长每人背上一杆枪,浩浩荡荡出发了。下午抬回棕熊四条大腿,一颗熊心。原来那只熊昨天已被打死,肉还没有坏。从四条腿大小分析,估计它有一千多斤。80年代的勘察员可以带枪出差,遭遇黑瞎子、野猪袭击人就可以开枪。一组一把半自动,七斤半,很沉。后来全国统一收枪,就不再配备了。
关于熊我还听说过一个传奇。我们一个老前辈,他也面对面见过一次熊瞎子。那老头转身就跑,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山路,他怀里一直抱着一块二三十斤的大石头,一路没撒手。那是害怕,吓破胆了。他以为熊瞎子在追他,直觉告诉他必须抱着石头当防身武器。现在听上去很搞笑,但当时他真是给吓懵了。
我老家是农村的,我铲过地,割过谷子,猫着腰很危险,总担心镰刀割了手。开始野外工作后,我认为爬山比种地还苦。比如割苞谷1公里割四垄才起身,得2小时。而我们正常作业的日子里,一天爬十小时的山,累的时候胸膛里像塞个棉布包一样,有团火。很多山没有路,不得不四个「蹄子」一起扒土、爬藤条。记得爬得最难受的一座山海拔有1500米,那里树少,阳光射在身上,特别热。一路大黑石头,比磨盘大,像个老火山口,但没看到坑。我们只能绕着弯,在大石头上跳着前行。那座山坡非常长,上去10公里我们足足跳了6个小时。
野外工作生活枯燥、寂寞,好长时间没看见外人的时候,猛然见到一个人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第二个感觉则是格外兴奋,赶紧迎上去,请进帐篷喝茶吃饭。我现在印象最深的就是老葛头。
也是那个6月的西尔根气河畔。一天傍晚,来了一位划着桦树皮小船,身背半自动猎枪,穿黑色翻毛鹿皮马甲的老头。老头大约五十多岁,个头有一米六左右,黝黑泛红的长瓜脸,尖鼻子,小眼睛红红。他自我介绍说: 「鄂伦春老葛头,十八站乡的。」十八站鄂伦春民族乡,隶属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塔河县。
老葛头要在我们这吃住,问我们行不行,大家一致通过,可以住下。当天晚饭老葛头喝多了酒,耍起酒疯,一会哼哼着古老的鄂伦春小调,一会跳起现代霹雳舞,节目既有传统的,又有现代新潮的。我们的队员也是唱唱跳跳,而且他唱他的,我们唱我们的,折腾到半夜才消停。第二天老葛头划着小船去打猎,从此大家天天都有野味吃。
这天开饭了,不见老葛头回来,往日他没等饭好就回来,咋的了?大家都很惦记。「老葛头回来了,开饭了」,周老大喊大家。
大家往白桦林缘望去,只见老葛头拎着几只山鸡,快步归来。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老葛头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站起来讲起今天打猎经过:「早晨我来到河边一棵双干孪生白桦树旁,把猎枪搁在一根低矮的枯枝上,脱去鹿皮马甲,紧紧裤带,活动一下双臂,然后把马甲铺在地下,趴在马甲上等猎物出现。不知趴了有多久,我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尖细的鸟叫声,第二声,第三声后,山鸡粗嘎的啼声才传来。附近白桦树梢上,出现一只大个山鸡,果断瞄准开枪,山鸡就像箭一般落下来。其余几只也一样收获的。」老头还挺会用词呢。
老葛头有两大嗜好,向我们要去痛片吃,还向我们要酒喝。在一起待了三个多月,野外作业结束我们才恋恋不舍分手。35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那又瘦又小,向我们乞讨去痛片的模样。
6月是西尔根气河流域的雨季。「发水了,发水了!」一天早晨五点左右大家被炊事员周老大的呼喊声惊醒,往地面一瞅,水靴都飘了起来。幸好材料箱子放在空床上,没有淹着。可惜食堂帐篷里大米白面过水了。大家先往高处搬粮食行李,最后拆帐篷,重新在高处搭帐篷,安置粮食行李。这次被淹损失了二百斤大米。
调查采伐后的土地
7月初,西尔根气河第一个作业区的勘察任务完成了。我们找了一个晴天装船移营,没想到却遭遇了生死险情。
一船在水中正常行驶,另一船刚下水,前后失去平衡,后面入水,前面撅起来了,炊事员周老大呼喊:「我的大米呀!」岸边河水不深,大家一起把橡皮船抬到岸上。原来船后面装了一袋二百斤大米,造成了前轻后重,大米再次泡汤,一整袋大米扔在岸边,太可惜了。
重新装船,两船一前一后顺流向北出发。队员们一部分坐船,一部分步行。前船是周老三划船,船头坐一人,没有穿救生衣,手里拿个录音机在听歌,船尾坐三人 ,也没有穿救生衣。突然河流一个急转弯,弯处一棵倒木出现,将所有人刮下水,船卡在倒木枝丫里。
万幸啊,一船五人全部生还,唯一损失的是录音机落水了。后船看见前船出事,有准备了,慢慢靠近倒木,扶住倒木顺流通过。这一回我们切身体会到了西尔根气河的原义——"河长多弯"。
河面越来越宽,哗哗的流水声越来越大,在岸上步行的人找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听清了,前方有,震耳欲聋瀑布声音。大家来到响声处一看,瀑布从木制滚水坝上泻下来,有五十多米水帘,水流落下,浪花四溅,打破了西尔根气河的寂静。
船只怎么通过?大家七嘴八舌研究方案。
周老三重新整理一下黄色救生衣说:「我划船跳瀑布,你们在岸上步行。」
最终,他一人一船冲下滚水坝,浪花四溅,人和船都淹没在浪花里,淹没在涛声中。「完了,完了」,大家齐喊。
两分钟后,瀑布下面五百米外河面上出现一个小黄点——是周老三救生衣颜色。老三没事,人船安全,大家兴高采烈。后船舵手学着周老三与前船样子也冲下滚水坝,安全上岸。周老三人很瘦小,但胆子大,从小习水,经常一个猛子扎水里,很久才冒出来。这个滚水坝是何人所建?干什么用的?一概不知,它给我们带来意外的险关。
橡皮船移营
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了西尔根气河与黑龙江交汇处。西尔根气河弯多、河面窄,黑龙江则宽而缓,水流的碰撞在两者的交汇点,形成鲜明的分界,看上去很是震撼。
这时发生了怪事,搭帐篷时发现有一窝白蛇,太吓人了。大家穿着水靴,拿着长棍子哄打,打得蛇入水进山。我们也后怕,担心蛇再次出现。挺怪,大兴安岭森林里由于地温常年较低,一般没有蛇,这里怎么这么多蛇。
两河交汇口这里人烟稀少,只有河口东面有个小屯绥安站,有七八户人家,打鱼打猎捞木头为生,多数为山东人。
我们划船从河叉进村,到商店买日用品。村里有个山东人老王和我们相处很好,有一天,他挎个小篮子来到我们的营地,说:「我给你们送点鳇鱼干,弟兄们尝尝。」这种鱼没听说过,更没见过。他见我们发懵,就慢慢讲了起来:「这个鳇鱼,是去年黑龙江解冻冰排挤死的,村里人一起打捞的,有四百来斤。各家各户晾成鱼干。」 后来我们才知道,鳇鱼,学名为达氏鳇,主产于黑龙江水域,身躯庞大,一般体重50-100公斤,大者可达1000公斤,为大型食肉性鱼类,被誉为「活化石」「水中大熊猫」,还有淡水鱼王的美称。我们自己有船有网,每天留下两个人打鱼,这里鱼的品种很多,绥安站的老王还教我们用新鲜鱼肉包饺子、包馄饨,鱼肉馅里放点山葱,味道鲜美。
我曾和南方林勘院的同行聊天,他们那山体悬崖多,瘴气多,我们北方悬崖少,比如大兴安岭山体浑圆、宽大,相对好爬。不过我们这次从西尔根气河刚进入黑龙江时,就遭遇了几处很险的悬崖。那是在黑龙江下游的右岸,左岸是前苏联,我们顺流而下,很快就是第一个悬崖。我与同事上岸,从山旁侧向上爬。地图上标注50米外就是悬崖,地形不清楚就不敢前行了。我站在悬崖之上,只看见密集的白桦、落叶松、小灌木。我们被江水声包裹着,声音很大,那是让人害怕的水声,是江水猛烈撞击石头的力量。
一直到现在,我还会想起那浩荡的水声。我也还记得,1988年4月那一天凌晨。东北林区气温在零度到零下五度之间。寂静的西尔根气河河面上弥漫着灰灰蒙蒙的白雾,河面一部分冰冻着,一部分已解开。东岸五顶白色单帐篷一字排开,静静地坐落在岸边林缘空地上。
那是我和西尔根气河相遇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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