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跳 Salsa 是因为一场歪打正着的旅行。2018 年我去了一趟古巴,八月的哈瓦那白天能把人晒掉三层皮,在外面多停留一秒都怕,但晚上的海滨大道边却人声鼎沸。我和青旅的几个朋友去凑热闹,广场上远远有一个舞台,乐队吹吹打打,舞台下黑压压的几千人在跳舞。我连包都来不及放,就被人潮里的一个大叔拉走,莫名其妙地开始转圈。原来这就是 Salsa,一种很没道理的快乐。我在夜半过后回到青旅时还在心神未定,想起来周围朋友一个个都被拉进圈子跳舞时既尴尬又惊喜的表情,甚至没发现自己在傻笑。据说 Salsa 是全世界最流行的社交舞,带有古巴民间舞的元素,它和最早的 Salsa 音乐都起源于古巴,到了美国之后被丢进文化大熔炉,原本的音乐编制中加入了美国大乐队、爵士时期流行的小号、萨克斯等等,步伐也有所改动,成为了美式 Salsa。但是 Salsa 音乐要如何编排并没有一定之规,就如同这个舞蹈要加入何种元素也没有一定之规一样。Salsa 这个词的本义是酱料,最常见的墨西哥 Salsa 是番茄、青柠、辣椒、香菜、大蒜的组合,但整个拉美从北到南有无数种 Salsa,一家有一家的拿手菜谱。Salsa 是自由的。回国之后,我接触了上海的 Salsa 圈子,开始渐渐成为这个文化当中的一员,意识到在国内和亚洲也有很多人在喜爱和推动这个文化。但在 Salsa 圈子中我的同龄人不占多数,不太熟悉 Salsa 和社交舞的人也很难理解 Salsa 究竟是什么,有些时候我只能含糊其辞,解释说它跟国标舞比较像。是 Salsa 还不够“酷”吗?我有时候想。直到我认识了 Gia Fu。唯一的亚洲女孩我和 Gia 坐在中环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店的露天座位上,这时Gia正在讲,她在纽约布朗克斯吃早饭的时候突然有个中国女生跑到她面前问她:你是Gia吗?类似的戏码又在哥伦比亚发生了两次。在卡利,她素面朝天踢了一双拖鞋地跑到小馆子里吃饭,服务生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有粉丝发 Instagram私信说在波哥大街头见到她。香港是她的老家,但这里反倒没见到什么人认识她。在她的家乡,她好似隐身,而在赛博世界,她被人们看见。互联网可能才是她真正的家,她在那里如鱼得水。2022年,Gia 第一次登上黑胶 DJ 频道 My Analog Journal,发布了一个委内瑞拉 Salsa 的 mix,这在 Salsa 音乐当中算一个比较小众的类别。那个 Youtube set 至今收获了 130 多万的播放量。她的第二个 Youtube set 比上一个的流量翻了一倍。没多久,她就开了自己的频道,名叫 Mild Mambo Club。和 Gia 同样成功的拉丁音乐女 DJ 也有一些,在她们中间,Gia 是唯一的亚洲人。在香港放 Salsa,办派对的 DJ 也不少,在他们中间,Gia 是唯一的女孩。化了妆,真的有人把她当做过拉美人。古巴有不少人都有中国血统,她去古巴玩的时候,顶着一头细卷发,比现在晒得更黑,穿上花裙子,妥妥的古巴姑娘,本地人都难辨真假。她太不像我们刻板印象里的东亚女孩了,但骨子里,她又是实打实的东亚女孩。她弹古筝,从小就接受严谨的中国古典舞和民族舞训练,被当舞蹈老师的妈妈“挑三拣四”。一度她以为自己会成为舞者。Gia小时候的民族舞表演|受访者供图一次去欧洲的旅行,Gia 在青旅里跟着一个波多黎各人学会了 Salsa。从前不知道这种音乐还可以跳舞的她,回到香港开始疯狂寻找相关课程,直到她遇到了来自加勒比岛国库拉索的 Ralph —— “一个在香港搞活动的男人” —— 她开始收集 Salsa 唱片,了解相关的历史和文化,深陷其中。到了大学时期,Gia 已经开始兼职做 DJ,与其说她是在发展一项事业,不如说她是在展示和分享自己的学习成果。她学习与 Salsa 音乐交织的历史、宗教、文化背景,从古巴的殖民历史到美洲华人的务工史,而这些背景的呈现方式就是音乐本身。她需要不断分享,因为她不可自拔地不断学习。Gia 的研究热情最终灌注在了一个叫做“Canton Mambo(广东曼波)”的个人项目上。这是一个系列派对,是 Gia 第一首个人单曲的名字,也是 Gia 个人的美学和学术档案。在这个项目里,Gia 挖掘上个世纪华语唱片和电影中拉丁音乐、拉丁舞蹈的痕迹。她收集刘德华、周星驰、梅艳芳、张曼玉、甚至李小龙在影视中跳拉丁舞的片段,也让我第一次知道 Salsa 和恰恰作为社交舞——而不仅是体育舞蹈——在华人文化中的影响竟然如此之深。李小龙曾经是香港恰恰舞冠军|图源 hkhmbrucelee2021.com在项目的 Instagram 账户上,Gia 用一张 50 年代歌手张露的《张露之歌》专辑封面作为头像,那张专辑有首歌曲叫做《跳一个曼波》。到今年 5 月为止,她已经在香港举办了 4 场 Canton Mambo 主题派对。派对是她电子收藏的具象形式。在她的派对上,你能够听到 Salsa,恰恰,50 到 80 年代的粤语流行,Disco-Funk,甚至 Breakbeat。在 Gia 的世界里,它们是同一个宇宙中的点和线,她和朋友们把它们编织成网,呈现给每一个舞者。今年5月在香港的 Canton Mambo 派对今年 2 月,Gia 受邀到墨西哥巡演,后来又来到美国纽约的林肯中心参加亚裔艺术家展演。刚刚过去的 6 月底,Gia 登上 Glastonbury 音乐节的舞台,并在伦敦、布里斯托、罗马、马德里、里斯本等欧洲城市展开巡演。Gia 不断打破界限。她在一个异文化的世界中测试一个好奇而专注的外来者所能达到的极限,在本地的文化中追寻被时间掩藏的、与世界的交点。被爱引导的旅程中,她也被爱回馈着。在墨西哥城“最危险的街区” Tepito,她和广场上的路人跳舞;在纽约唐人街,她拜访教华裔老人拉丁打击乐的波多黎各乐手。每一次她的记录里,我都能在她或她周围人的脸上看见同一种笑容:我在哈瓦那的那一夜见到过的笑容。以下是我和 Gia 的对话。 B =BIE G =Gia B :你是怎么开始做 DJ 的? G:有一个之前在香港搞活动的男人,他来自加勒比海的库拉索。他很喜欢 Salsa,就一直在香港做这种派对。他发现我很 Crazy,问我想不想学。我那个时候很想知道更多这些音乐的东西,但是我没有想过要去当 DJ,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当明星。我第一个 Youtube set 就是帮 My Analog Journal 录。那边有一个规矩,所有的嘉宾一定要有两个镜头。我香港的家超小,只能放一个在上面,一个在后面。当时我没有想过跟着音乐跳舞是一种很新鲜的事。平常你看一个 DJ set,他们都是自己在 mix 或者招招手,就没有见到一个会真的跳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编好我的 set 了,我不跳舞,我站在这里干嘛(笑)。我全部播的歌都是最喜欢的,因为我知道我每一个 Youtube set 在我死之前都会一直在网上,你根本不可能删掉它。所以每一个 set 我一定会放好。那是第一次 My Analog Journal 的频道里有一个女生这样跳舞,我开始比较红,真的爆 view 了。之前疫情的时候,我在 Facebook 做一些 DJ Live,只是 Salsa 圈子里面大家自娱自乐,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是最多 Facebook 浏览量。那些年纪大的男 DJ 就会说,Gia 最多流量是因为她长得好看。但是你看,就算你是男的,如果你想好看一点,你也可以,就是要花点精力,没花精力就别抱怨。我知道有别人会这样说:Gia 只是漂亮,她什么都不懂,但是你要这样说,我就拿这个做我的优势,我就是臭美的,你可以拿我怎么样,我就喜欢这样。Salsa 圈一直是这样的,开始的时候那些老的男人会用这种眼光看我,所以我就一直去买很多的碟,看很多的书,做很多的研究,我连我大学的专业都是因为这个音乐。 B : 最近在欧洲的巡演和 Glastonbury 感觉怎么样?那边的舞者给你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和美国、墨西哥巡演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G:我第一次来欧洲这种 party,伦敦跟美国差不多,当然没有美国那么疯狂,这里他们有自己 party 的方法,喜欢一首歌就点头,很安静。但在墨西哥和哥伦比亚的话,我播的那些歌,他们会一起跟着唱,然后有时候有些人会哭。在美国亚特兰大的有一场,有一个人说听我播的歌哭了,因为就让他想到家,之前在拉丁美洲生活的时候。伦敦的演出全都售罄了,他们也挺喜欢的,跟我说等了我很久。好像有一些女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有一个女生站我旁边,她说她是土耳其人,follow 我很久了,她就自己一个人在旁边跳,跳的很开心。我也不太清楚,但我觉得我应该是 Salsa DJ 里面第一个可以这样巡演的。我觉得这样能让更多的年轻人,或是其他根本不了解这个音乐或者这个文化的人接触到 Salsa。我做这些 party 有 7、8 成 的人都不会跳舞,但是他们就是整晚在那里自己跳自己玩。我现在准备 7 月搬去纽约,在纽约最想考一个 Ethnomusicology(音乐人类学)的博士。但其实我现在在发布的,已经是我要去读的东西了。 B :你的研究项目具体是关于什么? G:我是想研究比如中国的音乐怎么去影响拉丁音乐。我在做的这个项目的主题(Canton Mambo)是关于华语唱片里的拉丁音乐影响,另一面就是拉丁音乐里的中国痕迹,比如古巴那边有唢呐。古巴为什么会有那个呢,就是因为以前香港、广东这边有“苦力贸易(Coolie trade)”,就是我们说的“卖猪仔”。很多时候我爸就会吓我,说你不读书就会被卖猪仔。虽然这些国家都说是卖苦力,但是我认为本质上就是贩奴,只不过是亚洲人。那个时候香港本来有一批苦力要去美国开金矿或者铁路,那价格再便宜一点的几条船就去了古巴。这些中国人几乎就是在甘蔗田里和非洲黑奴一起种地。他们一起工作的时候,就会互相影响。包括大米怎么进入加勒比海的,也跟这个有关系,很有意思。到了音乐和宗教方面,古巴人信从西非来的约鲁巴宗教(Yoruba),他其中战神的一个形象化身就是关公,叫做 Sanfancón。Sanfancón|图源 Duke University我正在做自己的专辑,它已经是一个 project 了,是我所有自己做的研究加在一起做成的。 B :所以现在已经有发新专辑的打算了? G:Canton Mambo 现在只有一首歌,但是我的计划是 8 首歌。我现在在做新的歌,我开始用少数民族的音乐,sample 它们,然后变成拉丁。比如彝族舞曲,我以前跳的那种。以前跳中国舞的时候就是什么少数民族都要学,那些地方我都去过。6 岁开始,我每个月暑假要去固定的地方去跟当地人生活。我们如果学蒙古舞,我们整个暑假就去蒙古,住在他们的蒙古包里,跟他们学怎么骑马。少数民族他们是从生活中做的东西去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如果你去蒙古,你能看到他们还是在骑马、在草原生活,就会知道为什么他们是这样跳舞,为什么会有骑马的动作,因为他们从生活、从艺术去表达出来。所以我如果要做 Salsa 的话,我就要做一样的 crazy research。我做这些歌也是在想,为什么纽约有一些餐厅是做秘鲁中餐、古巴中餐,但是没有人想过做音乐可以这样?那些华人在拉美生存,要去适应很辛苦,但是为什么只有吃的才有这种融合?所以我就想帮他们做一点东西,你到那边听到这种音乐你会有那个共鸣。比如我是在秘鲁的中国人,我听得懂这种 Salsa,但是又能在 Salsa 里听到来自自己文化根源的一些乐器,我就觉得他们可能需要一种这样的东西。我当时是没有想过要做专辑,只是想我可以用这些 DJ,但后来就想让别人知道,女生是可以做更多的。在一个 DJ 场景里,特别是在拉丁的场景,是根本没有女生的,但我不只是女生,我还是一个亚洲女生。之前接受一个美国媒体 Latina 的采访,Instagram 下面就有很多的拉丁裔说,她只是想模仿我们的样子。不只是这一个文章,很多人会觉得你是中国人,一个亚洲女生,你为什么要来做我们的文化。其实我根本不想做拉美人,我是比谁都更华人的一个人,所以开始这个项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因为不了解的人,特别是美国的那种拉丁裔,他们根本不知道在亚洲其实不只是在中国,在韩国、日本都超喜欢跳 Salsa。你一看到有一个女生这样出名了,就去攻击,但是你自己帮你的文化做了什么?我在亚洲帮你推广你们的文化,但是我不是只有推广你们的文化,我还在推广我们是怎么影响其他文化的。我没有一个所谓目标,我只是想更多人知道这个东西, 就是文化之间的互相欣赏。不只是去欣赏别人的,也是欣赏我自己的。
B :你觉得 Salsa 最打动你的是什么? G:你真的会感觉,什么是真实的感情。我不是说肉体的那种,真的就是情感的表达,你可以看得出人们利用音乐去描述他们在生活中发生的事情。70 年代是一个很混乱,又很好玩的时期,那时候有很多 Salsa 在写他们争取自由,争取他们拉丁人的荣誉,连同社会的大背景也是有关系的。好像 Ruben Blades(巴拿马 Salsa 歌手,常常在歌曲中书写社会议题)写的 El Gran Varón,第一首在拉丁音乐里讲到了跨性别的问题。70 年代、80 年代是艾滋死了最多人的时候,他就写了这首歌。Salsa 音乐里很多这样的歌可以研究。我去读这些历史,从中都会知道这首歌的背景是在做什么。 B :今年去林肯中心表演,感觉怎么样? G:他们是从我在唐人街的那个 party 找到我的,那个活动是想做一个美籍亚裔艺术的专题。我跟很多朋友说,我在这个里面有一个身份认同危机,因为我不是美籍华人,我也不是拉丁裔,所以我在这个活动播的东西,或者我的身份是代表什么呢?最后我播了一个拉丁和亚洲音乐融合的 set。有几个是我自己编辑过的,还有一些粤语迪斯科。谢谢你, Gia! Gia的个人Instagram是@_giafu,她的项目Canton Mambo的账号是@cantonmambo。她的 Youtube 频道是 @mildmamboclub。7月份 Gia 还会在纽约唐人街以及林肯中心等场地继续参加一系列演出,播放她喜欢的 Salsa 和华语复古金曲。//作者:Coral//编辑:冬甩//设计:Idril版权所有,未经许可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