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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秀嫁给了阿森 | 人间

当阿秀嫁给了阿森 | 人间

文化


我总觉得,这些精神疾病患者,都像背着壳儿一样,缓缓地往前走,除了像我这样日日陪着他们的工作人员,谁会知道他们的壳儿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说到底,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一群想好好顺利生活下去的人罢了。


配图 |《绿洲》剧照



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 | 连载




初见阿秀时,她28岁,身高1米5左右,全身略浮胖,小腹突出稍下垂,是典型长期服药的体型。但她眉眼清秀,皮肤白嫩,或是天生的,或也是长期住院少见日光的缘故。

在我印象里,阿秀没留过长发,一直是寸头,跟男孩子一样,前不遮额,耳际以下的四周刮成乌青,稍长点就剃了。我猜多半是家属为了省时省钱,但开始也会问她:“你这么漂亮,留长发不好哇?”

阿秀大笑,抚摸颅顶,瞧向热烈的太阳:“凉快呀!”

阿秀爱笑,遇着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冷漠的或是热切的,她都“哈喽哈喽”,率先笑得灿烂。我总觉得,快乐如果有具体模样,就该是阿秀的样子。

有时候笑久了,阿秀的面部肌肉会突然失去控制:从眉头到嘴角疾速抽搐,五官挤成一团,随机拼成各种表情,很久才会停下来。阿秀的主治医生曾认为这是药物副作用,可调来调去,也没有好转。

大多数时候,阿秀意识不到自己的异常,也看不懂旁人的审视。人家说她是小时候就“发癫”,吃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药,把脑子里管“表情”的那块(神经)给吃坏了。阿秀从不羞赧,更不懂什么反讥,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抱着双臂站在人堆边上,任由人把她揪进话题里说长道短。

阿秀一直住在我们医院收治长期精神疾病患者的“成四病房”(后文简称“成四”),病历上的诊断是“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按照她大伯的说法,大概是在阿秀十五六岁时,“忽然就变得奇奇怪怪,瞎乱讲话,越来人越讲,吼不听,也不怕打”。阿秀本来就没读多少书,最开始是说定了她家镇上一户送煤气人家的小儿子,办了身份证就嫁,结果这一“疯”,“狗屁”都没了。

阿秀的大伯讲得愁眉苦脸,我也听得苦脸愁眉。趁着他酝酿下一个话题的空隙,我抓紧问阿秀父母的情况。

“阿秀她爸妈,是不是也……”

“死了,早都死了!”

“嗯……”我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莫名而至的冷淡。

这是阿秀。


认识阿森时,他33岁,是我们医院和市残联合办的日间康复中心的一位居家患者,只在我们白天上班时间来医院参加治疗活动。相较“成四”,日间康复中心是一个公益组织,治疗完全免费,主要是为了照顾附近登记在册的居家患者,但会经过较为严格的筛查,总共二十多个人。

阿森相貌挺普通,圆头圆脑,小眉小眼,塌鼻厚嘴,可他的身材在南方小城绝对算得上“珍奇”——身高1米86,体重304斤。再加上他皮肤黑,又总是上下一身乌麻麻的肥佬装,活脱脱一只熊,举两把笤帚就是画片里的程咬金。

事实上,阿森很老实,近乎怂。忘记谁跟我讲,说阿森有个游手好闲的瘦弱表哥,曾妄图拉着体型壮观的他进军本地的“收数”行业。没料到,表哥执行首笔业务,绕着棍子跟欠账者耍威时,阿森却在摩托后座睡撅了过去,呼噜声比排气管还响——“开局一辆摩托两个人,结局一人都被(对方)给了两巴掌”。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个笑话。

其实阿森的家境也算不错。阿森妈讲,从阿森爷爷辈儿他们家就是城里人,市中心拆不掉的城中村里,几代人努力留了一栋自建楼。阿森爹运气爆棚,城建还没下禁令的头一年,他又往上加了3层,一共5层,10多间套房,每个月光收租就有上万块钱。

只可惜这都是过去的光景。

阿森很小就确诊了“智力发育迟滞”,大了之后又显现出一些精神症状,其脸相、心性都和八九岁的小男孩差不多。他爹还在时,勤勉务实,守得住家底儿。他爹走了之后,边边角角的亲戚都找上了门,有的硬说(阿森家建房的)地是本家的,他们有权分房,有的假托照顾孤儿寡母,有的拖家带户地卖惨,到头来,十来套房被占了个七七八八。

以往父母俱在,家里阔气,阿森大小也是个傻少爷。可爹一早走,娘就受欺负,久病患者家庭的那些凄苦便一滴不漏地全撒了出来。这么些年,阿森除了饭量见涨几乎“毫无长进”,自从2012年加入康复中心就没再出去过。阿森妈说就算自己铆足了所有的劲儿,只能说刚够“活着”。

与我聊这些的时候,阿森妈一如阿秀大伯那般愁眉苦脸,“就不知道,我死了他要怎么办。”




严格说,我最先认识的既不是阿森,也不是阿秀,而是阿森妈。

2015年,我还有半年就要毕业,在医院实习。阿森妈就在医院的门口推车卖早点。几乎是每回,大概7点半,我刚下公交车,她刚出摊。医院的门口开始人头攒动,阿森妈的早餐档内容丰富,肉、素包子、玉米豆浆,还有她自己蒸的糯米饭,医院的员工几乎都在她那里买,价钱还不贵,起码比起隔壁装修精致的早餐店实惠不少。

大概是早餐店的女老板嫌阿森妈争了她的生意,干了件馊事儿——她也学阿森妈推个三轮车,每天比阿森妈还早出档,先把地方占了。说到底,阿森妈家里是没有顶事儿的男人,争不过家里人丁兴旺的老板娘。被人摆了几天,便默默地把车推到医院侧门的小路上。

一来是同情阿森妈,二来早餐店老板娘的东西确实贵,我每天都绕远路去光顾阿森妈的摊位。一来二去就熟稔起来,她见我回回都是匆匆扫码付账,再看见我,就直接按照我的习惯拿出早早装好的小米粥跟馒头,“你先去上班,钱下班再给。”

我把这件事说给带教的马老师听,她掏出手机,翻出阿森妈的微信给我看转账记录:“阿森的妈妈呀?很会做生意哦,医院的人基本都是下班再给钱。”

我很佩服阿森妈的“大气”。没过多久,她的早餐档又开始人声鼎沸,虽然隔壁的老板娘一直没让位置,这反而越是衬得阿森妈做生意诚心诚意。再往后,阿森妈越发兴旺,干脆把隔壁的报刊亭兑了下来,算是有了自己的门脸。

2016年7月,我正式入职这家精神专科,在日间康复中心轮转,做了阿森的治疗师。阿森妈知道后,对我更加热情,每次都给我多装1个鸡蛋,“吃吧吃吧,不要钱,你总吃馒头可不行,得补充蛋白质。”

当然,钱我还是照给。


认识阿秀,是连同他大伯一起认识的,因为阿秀的大伯老是拖欠住院费。

其实,“成四”收治的几乎都是阿秀这样的患者——长期服药,家庭困难,出不了院。本来以阿秀的条件是可以拿到残联补贴的,不必这样紧紧巴巴。可是阿秀的档案有缺失,医院跟她大伯提过很多次,让他去跑跑,办齐了他们经济上会宽松很多。但她大伯一听补贴是直接“补进住院费用里”,到不了他的手,而跑手续还得花钱、花时间,又不愿意去了。

我不止一次听过护士给阿秀大伯打电话。

“阿秀的大伯哦?医院呐,阿秀的住院费要交了啵。”

“知道了,知道了!过几天。”

“不得过几天哦,拖好几个月了。”

“哎呀,过几天就交嘛……”

阿秀大伯总是“过几天”“过几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过几天。医院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能月月催,季季催,直催到威胁“再不交钱就把人送回去了啊”,他才会来交钱。




真正将阿森母子、阿秀伯侄4人联系到一起的,是一场联谊。

2016年的中秋,医院说,要在患者群体里面举行一场“包饺子”中秋联欢。本着“小事大办”的原则,医院邀请了日间康复中心所有患者,病房里也把“灵醒”一点的患者都请来了,包括能来的患者家属。

中秋的前一天,大家齐聚医院的康复大厅。阿森妈特别积极,她说饺子馅她全包了,韭菜猪肉、白菜豆干,拖来了整整4大盆。

阿秀大伯却跟质检员似的,拿着盆里的木勺把馅儿搅来搅去,一脸嫌弃:“稀汤寡水的,肉呢?全是菜啊。”

我抢过木勺,“人家家属自己出的钱,说什么呢你。”

他倒是一点都不尴尬,反而跟我打听起阿森妈的事儿来,什么她家里是干嘛的呀,她旁边那个胖子是谁呀,在这里住多久了呀。

“你问这么多干嘛?这是人家隐私。”

自阿森妈开始煮饺子,阿秀大伯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团团转,端碟子、分饺子,倒饮料、分碗筷,干得顺手又热情。我当时以为他对阿森妈起了心思,想做阿森的后爹。

联谊结束后没几天,阿秀大伯忽然跟开了窍似的,来医院找“成四”的主任,说自己已经把阿秀缺失的手续跑完了。知道阿秀大伯的为人,主任摸不清他这又是几个意思,再次强调,补贴是到不了他的手的。

“你们别误会啊,我要我侄女的补贴干嘛?你们放心,以后的住院费我一定不拖。我就一个要求,她现在什么手续都是全的,能不能转进日间康复中心?”

主任不敢立即答应。

日间康复中心其实自设立开始就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满员之后,人员数一直在控制,塞1个人进去,不仅要跟残联报备,院里也得开会讨论。主任让他去找领导,没想到阿秀大伯竟然拿出了一张残联的申请表,上面批准了阿秀加入日间康复中心。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拿到批准的,主任给医务科典主任打电话,可典主任也表示医院同意阿秀转入日间康复。

“没办法,不知道他去找了谁,资料什么都是全的,转就转吧。”

两天后,护士帮阿秀收拾好东西,她顺利转进了日间康复中心。原本日间康复患者需要家属接送,阿秀大伯也没有作什么妖,每天兢兢业业,9点送阿秀来,下午4点再把人接走。就是一点,其他的家属都是送到了就离开,他不是,他是直到康复中心下班,再和阿秀一起走。

后来,我从日间康复中心的协管员口里听到,阿秀大伯只提了个要求,“每天听课,参加治疗,阿秀和阿森必须坐在一起。”他自己也不总是待在康复大厅,一有空就往阿森妈的报刊亭跑,帮她拣包子、递豆浆,跟个伙计似的。

后来是协管员点了我两句,我才明白——阿秀大伯不是看上了阿森妈,他是看上了阿森。确切地说,是“替阿秀看上了阿森”。


对于阿秀和阿森这样长期反复发作的精神病患者的恋爱婚姻,我们精神卫生从业者就一个原则——不提倡、不反对。

说不提倡,原因很简单:虽然病理学上没有确切的论断,但就统计数据来看,阿秀和阿森的后代遗传精神疾病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概率不算低。况且哪怕运气好,孩子不遗传,但两个精神疾病患者父母,又如何能对孩子的成长教育负责呢?

说不反对,也很简单:跟人生病有权利看病一样,恋爱结婚也是人的自由,在法律允许的前提下,没人有资格阻止。

其实我大致能猜出阿秀大伯为什么会看上阿森。阿森家里有营生,阿森妈目前看起来还身强力壮,能做能养,阿秀嫁过去,大概率能过上好日子,起码不会缺药少吃。最重要的是,他能把这个亲兄弟留给自己的大麻烦摆脱出去。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心里瞎转的想法,只要阿秀和阿森不影响康复中心的日常运转,没人会去说什么,起码医院里的人不会。




然而,后面的事儿就让我很意外了。

我好像一屁股坐在了阿秀和阿森故事的快进键上,等我再关注他们的消息时,“成四”的护士长告诉我,阿秀怀孕了,“怀的是阿森的孩子”。

其实后来想想,这件事有过征兆。大约是阿秀转进日间康复中心后的第二个月,好像有十来天的时间,阿森妈的报刊亭没开门。等她再回来开门做生意时,阿秀大伯就不来了。护士长跟我说,那十来天,阿森妈领着阿秀,到处去找医院抽血,要鉴定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还闹到了我们医院里。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的?”

“闹什么,”护士长扯着嘴,“说我们医院管理不严啰!这跟医院有什么关系,怀孕就嫁呗,她大伯不就是想把阿秀甩出去?”

我很讶异,在我的印象里阿森就是个大点的男孩,怎么会通男女之事。我更讶异的是,阿森和阿秀每天只是在治疗期间有接触,医院下班,他们各回各家,去哪儿怀的孩子。

可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阿森妈给我的请帖,阿森和阿秀,要结婚了。不少医护人员也接到了请帖,都是在阿森妈早餐摊上承过情的人。但到了当天,去的只有我一个,其余的都是包了利是托我带过去。

阿森和阿秀的婚宴就定在城中村的一家茶餐厅里,地方极偏,门脸极小,我举着导航在门口路过了好几轮,直到看见门口迎宾的大红纸才认准地方。大红纸上正贴着一张大照片,应该是阿秀和阿森的登记照:两个人穿着白衬衣,发亮肤白,红嘴粉腮,脑袋像是硬拗似的靠在一起,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满满当当,一共6张桌子。阿森妈撑在门口的桌台上,大声催着老板赶紧上菜。阿秀大伯在她身后屡屡想插嘴,“那个……讲点……讲几句,几句……”他大概是提醒阿森妈要讲几句场面话,可看阿森妈这个意思,她应该是没有考虑过什么礼俗流程。

老板尴尬地赔着笑,最终还是得听阿森妈的话,大手朝后一挥,后厨服务员阿姐们鱼贯而出。菜一上,席面立即沸沸扬扬,拿出袋子搂菜的,端着杯子劝酒的,抱着孩子喂饭的,终于是热闹得像个婚宴。

阿森妈领着我坐在了阿森和阿秀身边。阿秀一如既往,抱着手臂端坐,眼睛时不时瞟向在对面桌划拳的大伯。阿森倒是淡定地左顾右盼,仿佛结婚的不是他,只是屡次想拿起筷子夹肉时,全被他妈一巴掌拍掉。

“秀儿啊,秀!”阿秀大伯喊一声,朝阿秀扬着空杯,“敬酒,去敬酒!”

阿秀神色一惊,站起又坐下,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阿森妈脸色沉下去,眼朝阿秀大伯刺过去。大伯没看见似的,抓起酒瓶跨过来塞到阿森的怀里,不由分说地讲:“哪有结婚吃席不敬酒的,快去!”

阿森抱着酒瓶,无措地看向阿森妈。席面的声音压抑了一些,阿秀大伯见拽不动阿森,又朝阿森妈抱怨:“哪户人家接媳妇跟你们一样,酒也不知道去敬?”

我吐掉口里的鸡骨头,一把将阿森怀里的酒瓶抽了出来,塞回一瓶可乐进去,“他们还在服药呢,不能喝酒。”

阿秀大伯打量了我几眼,伸手又要把酒瓶塞过去:“不能喝也要喝,今天该喝!”

“哎呀医生都讲了,不能喝酒!”阿森妈挥手挡开大伯的酒瓶,像赶苍蝇一样把阿森和阿秀驱起来:“拿可乐去,去去去!”

阿秀大伯终于是心满意足地住了嘴。

席吃得很快,除了大伯几个人四处喝酒,大多数人都是吃几口过来讲两句祝福的话便走了。人一散,场面冷下来。阿森妈皱眉看了几眼还在咋呼的大伯,起身大声地招呼老板“赶紧来结尾账”。

阿森如释重负,抓起筷子在汤里戳起块鸡肉。阿秀也不抽搐了,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大概是困。看着阿森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不知为啥,就是忍不住想“说教”两句。

“以后晚上出去遛弯要把阿秀带上,记得别走太快,看着她点,嗯?”

“你妈要是弄好吃的,那都是给阿秀做的,别跟她抢,知道吗?”

阿森没反应,又嘬起烟来,小口小口地,悄悄往桌子底下吐。烟雾划个弯儿,弥漫而上,阿秀被熏得直捂鼻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拍掉阿森手里的半截烟,一脚踩灭:“最后一件事,以后把烟戒了,再让我看见就跟你妈说!”

他终于警觉了,连连点头。


结婚后,阿森和阿秀都没再来日间康复中心。

大概是又过了半个月,有天,我带着老婆在城中村附近的小吃街闲逛,正路过两栋建筑之间的天桥,忽然,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窜到我眼前,跟个抢桃的胖猴儿一样,弯腰、挥臂、起身,捞起了别人丢在地上还没熄灭的烟头,就准备塞进嘴里。

定下神,我这就看出来是谁了。

“阿森!”我呵了一声,他、我身边的老婆都吓了一跳。

我朝他摊开手掌:“拿来!”

阿森糯糯地低头,把烟头藏在身后。

“你怎么答应我的?”我只记得生气,“叫不抽烟了,阿秀怀着孕呢。”

阿森脸红了一会儿,很快恢复如常。他转过身去,像是与我不相识一般,自然地就着下面来往不息的车流,抽着刚捡的烟屁股。

我气性越发旺盛,恨不得立即一步跨到他脖子上。老婆立刻扯住我,她悄声说:“这里不是医院。”

我立刻惊醒过来。确实,现在是在医院外面,我没有权利对他大呼小叫。我走到阿森身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拽了一根给他:“脏不脏啊,舔人家口水。”

阿森望了望手里的烟蒂,没有接我的烟。

“阿秀呢,不是跟你说了遛弯带上她吗?她现在怀着孩子,出来走走才好。”

“哎呀麻烦死了!”阿森忽然把烟头朝桥下一扔,“阿秀天天占着我的床,我又不想理她,烦死了!”

“她是你老婆啊,不睡你床上睡……唉,阿森,阿森,你去哪儿?”

他不管我,直蹬蹬往下桥的楼梯走去。




日子一天天过,日间康复中心里老有人念叨阿秀和阿森,说他们命好,“还能找个伴”。但也有些人说“等着看笑话”,说这种话的大都是结过婚又因为精神疾病而离婚的人。

好像是又过了两个月,忽然有天,临近下午医院下班的时间,阿森妈领着阿秀,带着大包小包来到医院,她要给阿秀办住院。

当天我正好在门诊做志愿者,看着面黄肌瘦的阿秀,问阿森妈:“生了?这才几个月?”

阿森妈没好气地回答:“孩子掉了!”

看着阿秀晕乎乎的模样,护士不敢给她办理住院,联系了值班医生。医生也不敢给阿秀办理住院,劝阿森妈把她带去妇幼医院。

“你们真是,这么麻烦干嘛?我生阿森的时候都没这么娇气,赶紧!我不少你们住院费。”

我们没办法,只能给阿秀大伯打电话。他一开始不愿意来,说阿秀既然嫁了出去,就是他阿森家的人,跟自己没半毛钱关系。值班医生曾经接手过阿秀的治疗,知道里面的事,他跟阿秀大伯讲,要是他也不管,医院就只能拒绝收治,到时候,阿森妈肯定领着阿秀去找他。

阿秀大伯这才愿意来医院。

急诊的办公室里,医生跟阿森妈还有阿秀大伯讲明情况,说现在阿秀刚流产,不适合住在精神专科,“必须去妇幼调理身体”。可说到费用的问题,阿秀大伯、阿森妈两人当场翻了脸。

阿秀大伯还是那套说辞,阿秀既然嫁到了阿森家,那就是他们家的人,流产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狗屁!”阿森妈破口大骂,“当初咱们说好的,要是生了儿子,我养他们一辈子。现在呢,孩子呢?”

“你跟我要啊?又不是我怀孕?”阿秀大伯一脸诧异。

阿森妈趁势而上:“那我不管,孩子没了,这个儿媳妇我就不要了。今天你也来了,人给你,阿秀从此跟我家没关系。”

“你真是,当初阿秀怀孕了,你不是也赞同他们结婚?现在孩子没了你就反悔,真是……”

“放屁!”阿森妈狠呵一声,“他们怎么怀上的,你心里没数?!”

阿秀大伯像是被点了死穴,阿森妈也住了嘴,两人对视片刻,又把头不自然地扭开。与此同时,我、值班护士和医生三个人也彻底沉默下来。

我意识到,这里面怕是有很麻烦的事。我原以为阿秀和阿森是自然怀孕,但从阿森妈他们的对话里,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诱导精神病人发生性关系,是犯罪。就在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时,值班医生毫不犹豫地报了警。


面对警察,阿森妈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秀大伯则支支吾吾,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阿秀和阿森是在被诱导的情况下发生的关系,况且距离阿秀怀孕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要从哪里查起。

警察说,如果我们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只凭这几句只言片语,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劝他们自己商量。可是一说到商量,阿森妈和阿秀大伯又扯到该谁出阿秀的治疗费的问题上,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阿秀实在虚弱,我们只能把她暂时安排在门诊楼住院,请妇幼的医生来会诊。阿森妈垫付了1个月的医药费,直言后面的事跟她没关系。阿秀大伯则更干脆,连医院的电话都不接,好不容易换个电话打通,他也是一句,“等派出所的结果”。

可哪儿有什么结果。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阿森妈和阿秀大伯谁也不管住在医院的阿秀。医院要不到住院费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阿秀有老公、有婆婆、有亲人,大小检查、治疗都要人来签字,总拖着也不合规。

医院组织了一次调解,把阿森妈和阿秀大伯请来。其实事情在我们看来挺简单,无非是落实阿秀到底该哪边负责。医务部典主任跟阿森妈说,按照法规,阿秀既然嫁给了阿森,那必然是由阿森家来负责。阿森妈很果断:“那就离婚,孩子都没了,还不离婚?”

“阿姐,话不是这么说的哦,”典主任回,“精神病患者的婚姻不是说离就离,毕竟法律上他们不算是有完整的民事行为能力,意思是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要法院那边……”

“对啊!”阿森妈大声打断,“我阿森他是个傻的,你们都知道,他怎么知道去让阿秀怀……反正我不管,你们去问她大伯,问问他,孩子是怎么怀上的。”

阿秀大伯一副懒得说话的模样。典主任停了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典主任暂时把他们留在医务部的办公室,让我找来日间康复中心的协管员,在另一间办公室里商量对策。

典主任说,现在扯皮怕是扯不清,得“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我很不解,“哪儿是根子?”

“孩子。”




典主任是想搞清楚,这个孩子究竟到底是不是自然受孕。如果不是,那可就不是离不离婚的问题了,诱使精神疾病患者发生性关系是违法行为,谁违法,谁就要对目前住院的阿秀负责到底。

典主任让我们回忆,自从阿秀转到日间康复中心,她跟阿森除了在日常治疗期间接触,还去过哪里。我是肯定不知道,因为除了治疗的排班,我很少到日间康复中心去。

“我记起来了,”协管员忽然说,“是露营,就是上回,我们带康复中心的患者去市郊的森林公园,在那里住了一晚上,扎帐篷,嘶……也不对啊,帐篷是一人一顶……对了,还有家属,有几个家属来帮忙,阿秀大伯也来了。我们是轮流值夜,说不定就是那回……”他不说话了,三个人互相对视。协管员的意思很明显,他认为阿秀大伯是趁值夜的时候,诱使阿森和阿秀发生了关系。

我忽然感到很不安:“典主任,阿森跟个孩子一样,你说……就是把阿秀塞到他帐篷里,也不会……吧。”

典主任没说话,抽了好几根烟。他让协管员回去了,再次跟我回到医务部办公室,他把阿森妈留在办公室,单独把阿秀大伯叫了出来,问道:“阿秀转到康复中心后,是不是去了上回那次的露营?”

阿秀大伯答得很干脆:“是啊,我也去了,是你们说要家属帮忙,我也是……”

典主任摆摆手:“协管员说,看见你领阿秀进了阿森的帐篷。”

“哪儿啊!我们几个家属轮流值夜,他睡得跟猪一样,哪里能看见我……”阿秀大伯大声质疑,忽然又停住。

典主任嗤笑一声,盯着他。

阿秀大伯这才意识到,典主任是在“晃”他。但他毕竟自己讲漏了嘴,支支吾吾:“我就是想……想他们多接触一会儿,说不定就有感情了。我出去了,我发誓我不知道后面的事,谁知道后面怀孕了,两个……两个年轻人……”

“行了,你不用说了,”典主任再次打断他,“我不跟你说其他的,阿秀现在住院,按法律,第一监护人是她的配偶,就是阿森,现在你也知道,阿森也是个精神疾病患者,他无法履行监护人职责。按法律,阿秀监护人就是她的父母或者子女,孩子是没了,她父母也不在,那监护人就应该是你。当时补全她的手续是你自己去跑的,板上钉钉的事,怎么也扯不到阿森妈身上,这些我都会告诉阿森妈,随你们去闹,去打官司。”

我原以为阿秀大伯会哑口无言,没想到,他说出个更让我们惊讶的事。他说,阿森和阿秀怀孕,确实是他有意为之,但是,阿森妈也参与其中。

按阿秀大伯的说法,当初他的确缠着阿森妈,百般劝说,说自己跟她都会先两个孩子死的,死了之后怎么办?阿森妈听到了心里去,但她又怕两个孩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结了婚又能怎么办?这个时候,阿秀大伯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阿森阿秀怀孕,生了孩子,只要孩子没遗传到问题,阿森和阿秀的下半生就有指望了。

典主任听得恼火:“那生下个孩子就是给你们……孩子他活该啊?”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阿秀大伯也愤怒起来:“我死了之后呢,阿森妈死了之后呢,拖着他们两个进棺材里?”

看着他们斗牛的架势,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插嘴。自从进了精神专科,我听过不少患者和他们家属的故事,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况在我们这里太多了。

阿秀大伯闷着头蹲下来,典主任就直直站在一边,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要不要说话。

我蹲在阿秀大伯身边。想了一会儿词儿,我拍了拍他:“他们怀孕的事儿,您没有……没有用什么违规的做法吧,我是说……药物什么的……”

“手把手教呗。”他闷闷回了一声,头埋得更低。

典主任来回踱步,看看他,又看看办公室。他朝我点点头,自己走进办公室里,关上了门。我一直陪着阿秀大伯蹲在外面,屋子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争执,啜泣,最后彻底归于平静。

后面的事都是典主任告诉我的。


阿森妈承认,她确实默许了阿秀大伯的做法,她自己也认为,阿森有了孩子之后确实能有条活路。阿森妈其实早就有这个心思,她原本是希望能给阿森找个正常人,家境什么的都不在乎,只要能过日子,可是只要一听到阿森是个精神疾病患者,媒人们都摆摆手。

后来,确认了阿秀怀的确实是阿森的孩子后,阿森妈按照约定,接了阿秀过门。医生说,怀孕期间,服药要慎重,最好调整一下药物。她心里怕,到处问服药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有人说不会,有人说会。她生怕服药会影响孩子,干脆就直接不给阿秀吃药,还用绳子把阿秀绑在家里,不准阿森靠近。阿森妈觉得,自己当初怀阿森要生的那段时间也是成天哪儿都不去,不会有事的,一切等阿秀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只是她没料到阿秀会流产。

妇幼的医生检查过阿秀的身体,说阿秀常年服药,身体条件就不适合立刻怀孕,需要调整一段时间才行,“怀孕后又哪儿都不去,还绑在床上,任由精神症状发作,流产本身就是个大概率的事”。


后来,阿秀和阿森离婚了。

他们作为两个精神疾病患者怀孕的事,说到底,谁也无法举证他们是出于自愿还是强迫,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阿秀大伯自知理亏,表示愿意负担阿秀继续住院,阿秀又被转回了“成四”。阿森自从结婚后到阿秀流产,一直没在医院出现过,直到这件事彻底完结,阿森妈把早餐档挪到其他地方后,他才回来,继续在日间康复中心当一名居家患者。

这整件事就像空中燃烧的一张纸,落到地上只剩灰烬,风一吹,什么都没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随着我在康复科定岗,往后的几年,我只在治疗室见过阿秀。“成四”的护士说,阿秀还是那个样子,人白了回来,见谁都乐,就是忽然抽搐的毛病越发严重。在病友群里,知道她结婚又离婚的人不多,阿秀的变化在他们看来,就跟自己多年反复不断的病情一样,早就可以接受了。

阿森我是几乎见不到的,只零星地在上班路上见过几回他抽烟的背影。他不怎么理我,我也不想理他。

我总觉得,这些精神疾病患者,都像背着壳儿一样,缓缓地往前走,除了像我这样日日陪着他们的工作人员,谁会知道他们的壳儿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说到底,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一群想好好顺利生活下去的人罢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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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水

刚入行的心理医疗师,

医院里工作,医院外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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