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方：善良的灵魂飘进天堂
善良的灵魂飘进天堂
2019年，岳母去世，在飞赴北京的航班上，我写了一篇悼文。岳母是最善良的人。在母亲节的时候，再发此文，赞美母爱。
星期天早晨，太太还在睡觉，我先起床下楼。忽然接到微信电话。侄女从上海虹桥机场打来，她正要赶去北京。我拿着手机返身上楼，叫醒太太。侄女告诉我们一个悲痛的消息：她的奶奶，我的岳母，刚刚坠楼身亡！此时此刻，她的大姑（我的姨姐）和她的表妹（我的外甥女）都在警察局接受问询。听到噩耗，太太都懵了，语无伦次，一脸惊恐，甚至不知道怎么哭了。
放下手机，太太才开始哭泣，很快变成号啕大哭。她一边叫我赶紧买机票，她要飞北京，一边打电话给姐姐。岳母住在姨姐家。自从岳父去世，12年来，姨姐一家照顾着有抑郁症的老妈。
过了一个多小时，太太才和姐姐接通电话，姐姐和外甥女，泣不成声，嚎啕大哭：“今天，我们都在家，老妈刚刚和小姨（老妈的小妹）讲过电话。她的情绪还挺好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妈，您想吃什么？见没人答应。我们各屋都找了也没见人影，最后看到一个窗扇被打开，纱窗也被剪破了，我赶紧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咱妈在楼下趴着呢！” 姐妹俩在电话两端号啕大哭……。
放下电话，太太又哭了很久很久…一边哭一边说：
“小时候，妈妈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们，她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呜呜呜…”。
岳母心地善良，什么事都想着别人。50年代生活艰苦的时候，她洗衣服贴补家用。60年代，她到街道居委会领活儿，在家抓紧时间绣花，尽量多做活儿，贴补家用。太太童年的布娃娃也是老妈用碎布头一针一线缝制的…。大舅哥还讲过一件事。在六十年代初，度饥荒的时候，他有每月27斤的粮食定量。为了不超过27斤，他自我约束，早中晚三餐，每餐只吃3两。家里有一只小碗，他认为它正好能盛3两饭，所以他吃完一碗饭后，无论妈妈怎样劝说，他就是不肯再吃了。妈妈又气又急，最后把那只小碗举起来摔碎了……。
也许是生活的压力太大了，文革期间，50多岁更年期的时候，岳母罹患抑郁症，她曾经住院10个月，出院后，一直服用抗忧郁的药物。从此病魔断断续续地折磨岳母四十年。
1983年，我和太太交朋友。多次去岳父岳母家。一直到结婚，我没有察觉岳母有精神疾病。后来，太太告诉我，那是因为，怕女儿交不到男朋友，岳母努力地在我面前掩饰她自己的情绪。陆陆续续，太太对我讲了很多关于岳父岳母的故事和她哥哥姐姐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深深感动。我曾写过一篇小文《半块糖》，它是姐妹情深的故事。有一年的母亲节，我又写过一篇小文《一瓶豆油》，它是母子情深的故事。连襟念过《一瓶豆油》给岳母听。岳母一直觉得，那瓶豆油“白”存了，很“愚蠢”。听到我的小文后，岳母高兴极了。连襟告诉我，一连三天，岳母念叨：“是这样，真是这样”。
现在。岳母的三个孩子的生活都很好。她住在北京大女儿家。女婿是成功的企业家，家境殷实。姨姐，连襟，还有他们的女儿，对岳母好极了。舅哥住在上海，他常常回北京看望老妈，陪老妈聊天。我太太，小女儿，住在纽约郊区，每个星期天，她都用微信视频和老妈聊天，她善于寻找老妈开心的话题，每次都要聊2个多小时。最受累的是姨姐，没有雇佣保姆，她全天伺候老妈，因为老妈不习惯支使保姆做事。对于岳母这样一个抑郁症的病人，只有姨姐能做到，不用老妈开口，她就知道老妈的需要，无微不至，尽心尽力。我的连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婿，受委屈无怨言，他天天老妈，老妈地叫着，天天都讲笑话，逗老岳母开心。姨姐的女儿是姥姥带大的孩子。姥姥很喜欢她，她也深深地爱着姥姥，天天和姥姥聊天，努力逗姥姥高兴。
能做的，儿女们都做了。抑郁症的病魔依然经常折磨岳母。她几天开心之后，又有不开心的思虑，又有难过伤心。每次视频之后，太太都很担心。她深深地爱着生病的妈妈，看到妈妈被病魔折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常常落泪。虽然她每个星期天视频一次，但是太太天天心里都惦记着妈妈的病情。天天都想着，说什么才能让妈妈开心呢？说什么才让妈妈笑呢？
去年的圣诞节，我儿子带着女朋友去北京看姥姥。自从呱呱坠地，岳父岳母帮我们带孩子。5岁时，岳母把我儿子送到纽约。儿子深深地爱他的姥姥，也常常思念姥爷。在他姥爷去世之后，我曾写过一篇小文《祖孙情深》。儿子身上也有他姥姥、姥爷的品德：心地善良，极富同情心。看到体格健壮的外孙，美国大学教授，带着女朋友来看她，岳母高兴极了！拉着外孙细细地端详，慈祥的目光里是满满的喜欢和快乐。儿子的女朋友不会讲中文，她曾经听过我儿子讲述他姥姥的故事。见到我的岳母后，儿子的女友也“姥姥，姥姥”地叫着，她甜甜地微笑，希望姥姥也能喜欢她。
我们5月回北京住在姨姐家里，这次太太没有搞同学聚会，她天天在家里陪着老妈说话，聊天。住了两个星期，我们返回纽约。告别的时候，老妈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太太拉着妈妈的手说，回纽约后，我们常常视频通话，明年再回来看您！
今年6月间，岳母摔了一跤，胯骨骨裂，只能卧床静养。姨姐一家，喂饭，喂水，协助上厕所。如果连襟起得早，他也会进到岳母的房间，给岳母问安，帮岳母倒尿盆。太太也视频问候老妈。我对太太说，你要不要回去一趟？帮助你姐姐伺候老妈。太太询问她姐姐，姨姐为我们着想，告诉妹妹不用回来。
舅哥赶回北京陪老妈住了三天。有一天，趁大女儿外出买菜，老妈对儿子说：“我的胯骨摔坏了，好不了了”。儿子安慰老妈，您的腿一定会慢慢养好的，您不要担心。可是，对于抑郁症患者，老妈什么话都听不进，谁的话都听不进。
自从卧床静养后，岳母的抑郁症突然变得严重了，她常常哭泣。上个星期天，太太又和老妈视频通话，看着妈妈哭，太太开导无效，她也跟着哭。她问妈妈，您心里的委屈告诉我，我们会改。岳母哭着说：“你是我的小棉袄，我心里想的事，你应该知道”。太太哭着说：“妈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无论说什么，太太无法帮助妈妈排解忧愁。这时，视频断了。已经凌晨两点了，太太没有再打回去，她含着眼泪上床睡觉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断掉的视频竟然是最后一次对老妈的视频！太残酷了！它让太太陷入无尽的后悔和自责。
“为什么我没有马上再打回去？！” ”妈妈一定以为是我挂断的！” “不是我挂断的！妈妈！不是我挂断的！，呜呜呜” “为什么，我昨天没有和妈妈视频？为什么我没有天天和妈妈视频！呜呜呜”……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感染我也泪如泉涌。
“妈妈，你对我那么好！我都没有伺候过您，我没有床前喂饭，我没喂水，我没有给您洗脚洗脸擦身体！呜呜呜” ……。听着太太哭诉，它也让我自责：为什么我没有坚持送太太回北京？！让她有机会床前伺候她亲爱的妈妈。
在太太伤心痛哭的时候，我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悲伤的消息，当儿子听到她姥姥坠楼身亡的时候，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叫声：“上帝啊！” 呜呜地痛哭起来！儿子很快买了机票，要飞回来，安慰他的悲痛欲绝的母亲。
然后我又给在纽约市的女儿打电话。听到我呜咽的声音，女儿就知道家里出了大事。我告诉女儿，她姥姥去世了，她的妈妈在哭。女儿立刻说：我现在坐火车回家，你到镇里的火车站来接我。
接到女儿，我们开车回家，路上女儿问我，姥姥是怎么死的？我不得不告诉女儿，姥姥坠楼身亡。女儿也心痛地叫了一声：“上帝啊！” 泪流满面。
回到家，太太看到女儿，只叫了一声：“妞妞”，就说不下去了。女儿立刻跑过去，抱住妈妈……。妈妈边哭边说后悔的话和自责的话。女儿红着双眼安慰妈妈：“不是你的错，是姥姥的病！” ……。因为我们已经懵了，不知道怎么才能买到尽快回北京的机票。女儿立刻上网，查找机票。
太太哭一会儿，安静一会儿。看见老妈给她的物件，又哭一会儿。每次看到妈妈哭，女儿都会抱着妈妈，陪她哭，轻轻地安慰她。
星期一早上，女儿赶去中国驻纽约领事馆，办理她的回国签证。我和太太还有儿子都有可以随时回国的10年签证。下午一点，我到离家最近的机场，接到紧急赶回家的儿子。
儿子一进门，看到悲伤的妈妈，立刻把妈妈抱进怀里，妈妈又泣不成声……
星期二，我家四人，登上了回北京的航班。
我们到北京后，触景生情，艰苦年代，老妈对子女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子女的脑海里重现。子女们都想报答老妈，都想用幸福的晚年来补偿老妈年轻时经历的艰苦。但是子女们美好的愿望没能完美地实现，92岁的老妈坠楼身亡让他们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这次回北京料理完后事，太太还有一件任务，一定要把她濒临崩溃的姐姐接到纽约住一段，感谢这些年，姐姐对老妈的照顾和她超常的耐心和超常的付出。
没有人知道岳母最后一刻的想法。我猜想，岳母一生都为子女着想，她既想天天看到子女们快乐地生活，又担心自己瘫痪在床，拖累大女儿的一家。她天天痛苦地想啊想，她怎么也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趁自己还勉强能挪动，最后岳母爬上窗台，剪开纱窗……。她认为这样就能减轻大女儿一家的负担，但是，这个方式却又给她的子女们带来最惨烈的悲伤！
这不能怪善良的岳母，这也不能怪她善良的儿女，这都要怪那个病魔，抑郁症。
病魔再也不能折磨岳母了。在她坠落的那一刻，一个善良的灵魂飘进天堂。
2019年8月16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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