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镇姑娘(ID:zhaohua28)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忙完一个工作。心思恍惚。走在去地铁的路上。直到注意到她鼻子里发出“囔囔”的声音,才发觉不对劲,我问“妈妈你是生病了吗?”——“发发,妈妈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不好就头疼恶心,是你姥姥昨晚身体难受折腾了大半夜。好些日子了,不见起色。”我姥姥今年83了。去年春节我回家的时候,夜里给她们“讲故事”姥姥还能撑在床沿边,坐个把小时;今年我和我妈打视频,很少见她来搭话,偶尔镜头里闪过她穿着棉背心佝偻的身影。老人老了,就怕冷。大夏天,姥姥也穿得特别厚。这样仔细想来,我几乎一整年没有见到姥姥的正脸了。我妈说这段时间跑了好多趟医院。面对姥姥的病痛、呻吟和抱怨,医生也没有办法。她老了,不是长了多少条皱纹、白了多少根头发的老,是一排牙齿全都掉光了,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开始像个小孩子一样需要人陪在身边,会突然暴躁发脾气,也会大半夜呜咽呜咽地哭起来。我妈说,昨天晚上凌晨两点多,她听到主卧传来哽咽声。起身去看发现是姥姥缩着身子在被窝里哭。我真的很难想象。我姥姥要强了一辈子,从来受多少委屈都不会显露在人前的一个女人,那样倔强的一个老太太,会哭,会放声大哭,会嚎啕大哭,会抱着我妈哭,一边哭,一边赶她走:“我怕我日子没多少了,你走吧,离开这个家,我怕你看着我死了,你害怕。”我妈给我转述这些的时候,我站在人潮拥挤的地铁里,眼泪流下去,又被口罩兜住,鼻涕糊在脸上,车厢倒影里是满满的人。我不敢出声。就这样,一路哭到站。我想起5岁那年我妈离婚带着我回娘家,在旧时的平房院子里,她站在台阶上,什么话都没说,牵过我的手。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我调皮捣蛋,每天晚上都和邻居家孩子们去附近的水库和菜地玩,她怕我出事,一到晚上八九点钟,就挨家问我在不在,站在巷子里骂骂咧咧喊我回去吃饭。想起我青春期叛逆的时候,经常黑脸,闹脾气,离家出走,她怕我“不学好”,又怕我“不开心”,经常是一边怒斥我一边偷偷哄我。她这样凶的一个人,拿我没办法。她生育了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孩子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孩子的孩子,她是姥姥,也是奶奶,现在还是“祖奶奶”了。她有那么多孩子,但最疼我。在漫长的十几年、二十年里,我们相依为命。我妈离婚以后,我就长住在了我姥姥家。尽管后面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但仍然住姥姥家。从小到大,我在家里算是受尽了宠爱(甚至是溺爱),我几乎没有干过活,没有洗过碗,没有操心过一点点家里的事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直到今天,我都快30的人了,我回去拿暖壶倒杯热水,我姥姥都担心我磕着碰着,非得她自己来。去年回家的时候,我给她做了几道新学会的家常菜。一盘再简单不过的西红柿炒鸡蛋,她夸我“发发懂事了,长大了”、“发发做的饭真好吃”、“发发在外面可以自己动手做饭了,我也不担心了”……事实上,那天的西红柿炒鸡蛋,不知道为什么炒得水多了,盐也放多了,并不好吃,但她难得的吃了两大碗。她的饭量越来越差了,从年轻时的130斤、140斤的体重掉到120,又逐年消瘦,现在不到100斤了。肉皮变得很松,走路也不太好了,以前还能出去串门,现在她的世界就变成了最后的100平米,从卧室到客厅,她把地擦了一遍又一遍,从客厅到厨房,她来来回回把屋子里的物件摆放来又摆放去。她老了。干了一辈子的活儿。最后,这个家成为她的工作。老板是她。员工也是她。她每天都会早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去收拾屋子了。经常一收拾,就是一天。直到最近病痛折磨得她动弹不得,她才给自己放了假。她每天一个人在家呆着,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这漫长的一天的。年轻人上班下班一天就过去了,中年人忙于疲惫生活,也无暇顾及日头,只有老年人,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了时间,钟表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提醒着生命的消逝。我妈带着哭腔无奈地说:“我很想每天在家陪着她,可我又想着去店里能多卖几件衣服,给未来的你多攒点钱。”我更沉默了。本来很生气,想说,就不能抽出时间陪陪姥姥吗?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呢。在我妈孤独的人生里,我也不在场。我姥姥的几个儿女都很好。真的真的都很好。他们都很孝顺。我舅舅几乎24小时待命。我二姨每天变着法从她家做了饭,给我姥姥端过去。我三姨嫁在别的城市,每年来都是大包小包,逢年过节买给姥姥的衣服永远是姥姥最喜欢的。我大姨没怎么上过学,住在农村里,隔三差五就托人把她种的土豆、炸的麻花、压的粉条给我们送过来。我妈虽然和我姥姥经常闹别扭,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再比她们的感情深了。即便如此,面对一点点老去的姥姥,她们依然束手无策。老,是一件多么自然又多么无力的事情。哎。老实说,我姥姥现在完全不需要钱了,钱已经没有办法买回她的健康和活力了。她也不再需要大房子,不再需要好看的衣服。她只需要,有人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可我们都做不到。而且,当儿女们真的能做到时,我姥姥又不愿意了。我妈曾经提出过,但被她拒绝了。她不想拖累任何人。她这样一个自强、独立、事事从不依靠别人的老太太,在深秋的夜里,一个人缩在床上哭,我仿佛就站在那个房间里一样。19年底,那是我长大以后,这十余年来,为数不多和家人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和姥姥坐在阳台上,一起看外面的天空,天空中飞来几只喜鹊,然后落在了对楼阳台与阳台间的缝隙上。而后几天,喜鹊总来,姥姥起身从椅子上趴到窗户上,指着那几只喜鹊和我说:“希望以后它们几个经常来咱小区,我就高兴啦。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啦。”她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以后,很少出门。我不知道,后来那些喜鹊还有没有去过我们小区,站在我家对面,和我姥姥打过招呼。今天我想起姥姥趴在窗户前那一幕,我真的好希望,自己可以变成那只喜鹊。日日夜夜在她的屋前。和她作伴。她一定很想很想我。我出生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我从5岁到上大学前,我们几乎没分开过一天。我们的喜怒哀乐都在一起。后来听我妈说,我出去读大学那几年,我姥姥经常一个人很失落的发呆,她总是很想我,很想我,直到想念和分开都变成习惯。然后我毕业来北京工作了,阴差阳错下,家里多养了一条狗。一条棕色的泰迪,叫“琪拉雅”。是亲戚家的狗。我姥姥整天没人说话,就和狗说话,那几年姥姥应该过得相对快乐一些。再后来,狗狗回到了亲戚家。我姥姥又变成了一个人,一个房子,一呆就是一整天。我每年回家的次数有限,时间也短。超不过半个月。每次她都会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她知道我爱吃零食,爱吃水果,总是提前几天就买好,每次我从家里出发,她都要掏出自己的手绢,里面包着她的私房钱,要拿给我。她不识字,就让我妈读我的文章给她听。很早以前,我写过一篇关于她的文章,她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写得那么凶。我还振振有词。“就没见过嗓门儿这么大的老太太啊!”可是,现在,她变得比谁都虚弱了,她不再骂人了,不再唠唠叨叨了……我记忆里那个风风火火,遇到“劫匪”敢斗智斗勇跑一条街的老太太,随着她帕金森的加重,随着身体器官的自然衰老,随着一天天寂寞无聊日子的折磨,终于回到一个小孩的样子,她不再逞强,变得脆弱、爱哭,需要人陪。可是我呢。却不在她身边。我和我妈说,想尽快买票回去看看姥姥。哪怕只是小住一段时间,多陪陪她,和她说说话,带她看看戏,和她一起趴在阳台上,看看对楼的喜鹊,都好,什么都好,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过一阵子吧,咱这疫情严重了。”“好。”“等你忙过这阵子。把手头的工作都弄好。刚听你说,你明儿还要办读书会活动,快去准备吧。妈妈不打扰你了,妈妈去买一些好吃的,晚上看看姥姥有没有胃口。”“好。”挂了电话以后,我也到站了。我多想看见,那个大嗓门老太太,站在巷子口,喊我回家吃饭啊。 END 关于作者:95后畅销书作者,青年生活观察者,已出版《你可以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追得上星星的女孩》等多部图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