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护士面对生死的独白
一个护士面对生死的独白
中国人的农历新年,我天天都在病房里上班。很多朋友问我,病房里有没有中国病人?“有!”我回答。生病还分中国人和外国人?可是病房里东西方人对于生死的决择还真是天壤之别。
孙老伯93岁,大年三十有女儿送入病房。孙老伯的入院诊断是:营养不良,厌食症伴尿道感染。老人先后有四次中风,两次心肌梗塞伴有慢性的呼吸衰竭和肾功能不全,现在因为不断地呕吐把胃管也夹住了。老人不会讲话,睁着的双眼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臀部压迫性的褥疮烂成一个不规则见骨的窟窿。双腿淋巴性水肿使原本就没有弹性的皮肤,更是鼔起的似破棉花絮,只轻轻一按便是一个冒水的深潭。扎进的针头在他双手薄薄的没有结缔组织支撑透明的皮肤下,在血管里微弱的博动。显然,老人浑身不舒服,不断痛苦地呻吟着。
39岁的外甥是老人的主要Caregiver.他拿着国家发给他照顾老人的福利,住进孙老伯的老人公寓。却常常因为喝的酩酊大醉,而忘了料理骨瘦如柴老人的生活。房间里失禁的大小便,更是臭气熏天。
晚上十点半,老人的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还有儿媳、女婿及孙辈儿大大小小、浩浩荡荡三十余人在家里的团圆饭后来到病房给老人热热闹闹拜年来了。
老人是Full code,中国人的农历新年只贺吉详,不谈生死。
这样的躯体还要让他再挺多久?
这样的折磨还要增加多少痛苦?
这样的生命还有意义和尊严吗?
这样的活着难道不是苟延残喘??
人们渴求生命!在东方人眼里,生死面前一个"孝”字当头。对于生命的质量谁会在乎?对于生命的尊严谁主沉浮?况且,老伯不能死,做房地产的女儿不让他死。老人走了外甥就意味着失业。
在病房里,老伯的家属在nursing station川流不息,七嘴八舌地质问:
今天你们护士给他翻过多少次身?
有没有给他洗澡?
他有没有大便?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给他胃管进食?
为什么到现在他还有发烧?
我对这个虚伪的家庭嗤之以鼻。真想一句顶回去,“在家,你们把他照顾得像人吗?”
节假日的医院常常会更加忙碌。就是很多这样的家属自己要enjoy the party,只把病人往医院一送万事大吉。医院是保险箱码?医院是看护中心吗?
同时,病房里另一个生命也死死地挣扎着不肯到上帝那儿去报到。
高头大马的68岁高尔夫球教练杰姆斯,圣诞节前夕,在野外爬山时机械性地摔了一跤。救护车把不省人事的他,直接送到颅脑外伤中心Fountain 凯撤。二次开颅去除双侧颅内大血肿后转到我院。
间隙性清醒的杰姆斯,一直无法吞咽。他反复多次地把灌注营养液的鼻饲管拔出引发吸入性肺炎,胸腔积水。紧急气管插管后他又自行拔管,再装左侧胸腔引流管。切开的右侧颈静脉不断给予大量的抗生素。波浪性的高烧不退,继发脓血症,尿路感染和膀胱炎。插入的导尿管引流的都是暗褐色的结晶尿液。
他常常刺激性的咳嗽、呼吸急促、烦躁不安,手舞足蹈地要从床上跳起来,不断地拔弄各种管子,不停地哭喊。又不得不安排护士助理床边1:1的看护。
几乎,每天一次的吞咽检查他都无法通过。每天两次的物理锻炼,他根本坐不起来。每二个小时翻一次身,每四个小时做呼吸治疗,还有各种输液,白蛋白、多种维生素、电解质、抗生素around clock,病人仍然高烧不退。于是开始排除一切认为可能引起继发感染的因素。拔除中央静脉,拔除导尿管,拿掉胸腔引流管,最后去除颅盖骨上的钩钉。当床位护士拔除到第50个钩钉时,手都软了。打电话给医生,其余的钩钉周围都是软棉棉的医生只能重下医嘱:每隔一天拔掉十颗钩钉。
与中国病人的情况相反,杰姆斯床边几乎没有家属。偶尔出现在床边的是他的长孙女。
这个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的白人女孩姬娜告诉我们,家里的情况非常复杂。她的母亲是杰姆斯前任太太,生有一男两女。现任太太比他小18岁,是个健美教练,他们没有孩子。家里所有的资产和房产都已转在现任太太的名下,但她决不允许生病的先生回到家中。其它,她都可以不管。现任太太只到病房里来过两次。显然她很有魅力,把我们病房里的不少护士吸引到她的团队里去锻炼。护士们在脸书上和她沟通良好。她在美国各地跑叭叭,不断贴出游山玩水的照片。并私下跟护士说,只要杰姆斯走了跟她说一声就好,其他情况都不需要update.
现在长孙女是法律代理人。杰姆斯不吃不喝,没有人愿意来照顾他,也一致认为不用再开胃管。姬娜签字病人停止一切治疗,DNR/DNI,total comfort measures only.杰姆斯开始连续Dilaudid drip 每小时0.5mg.从病人开始药物滴注后,姬娜就从来没有离开过病房。她说,“我要一直送到他走。”
很明显,药物是有作用的。杰姆斯一点一点安静下来,呼吸平稳,不再哭泣呻吟。第四天时,他面如土色,每分钟呼吸肤浅到只有五、六次。那天床位护士琳很害怕病人会走在自己手上,琳把我叫过去看看病人情况。多年的临床经验告诉我,我只要一搭病人的脉搏就会知道病人在自己的班上会不会走。但是我测到杰姆斯的脉搏非常强壮有力,扑通扑通地跳着。我很有把握地对琳说:“在我们班上他不会走。”
第五天,杰姆斯突然出现三次小便,满脸红光,氧分压100%。医生把药物增加到每小时1mg,理论上讲病人不吃不喝,光脱水七天也要出现肝肾功能衰竭。
在每小时1mg/10 CC的药容量下,第九天,他又出现尿失禁二次。所有的人都耐不住了,感到非常奇怪。医生把Dilaudid增加到每小时2mg.并开始加用安定镇静剂。医院找来了牧师在床边为病人祷告,希望病人的灵魂能够平静得到升天,但每一次都不是最后的祷告。每天一上班,姬娜都知道叫我去看看杰姆斯今晚是不是会到上帝哪儿去报到?
在药物滴注后第十天,上帝还是不肯接纳他时,医生又调整了药物剂量。姬娜反思道:“他是在等儿子。”杰姆斯的儿子与父亲十七年没有往来。周末,他把母亲(杰姆斯的前妻)送到医院的楼下,我院的护士、社会工作者等多少人都劝他上来跟父亲见一面,他拒绝了执意地走了。
最令人奇怪的是,杰姆斯全身浮肿、脱水、血管完全没有弹性,血管壁是塌陷的,但是每次我帮他打静脉针,看不到血管却是一针见血。从药物滴注开始我帮他打过三次静脉都是一针见血,就是现在我也感到不可思议。
医生与姬娜又一次长谈,如果周末天堂的门仍未打开,周一病人必须转去Hospice.可是姬娜强调hospice不让家人陪伴直到星期二傍晚病人才转走,那时病人还出现了打嗝。
做护士前,我有九年的临床医生的经验,我是做医学影象诊断的。用我老师的话说:“诊断医生是医生的医生。”我可以明显感到这句话的份量。医学是运用科学。临床医学发展到今天,依靠先进的电子设备似乎疾病的诊断要比治疗走得更快一些。当今很多医学贡献已经对疾病作出诊断,而很多疾病明确诊断后却是无法治愈的。从肿瘤到内分泌疾病;从智障到免疫低下;从帕金森氏到艾滋病又是哪个疾病可以完全治愈的?
然而,现代临床医学对疾病治疗更多的是对诊和支持疗法。如感染用抗生素;糖尿病用胰岛素;身体哪个器官有肿瘤就割掉;肾功能衰竭就洗肾;这是一种维持生命的方法,很难有奇迹出现。一旦开始洗肾,除非你运气非常好,有肾移植的机会,否则就是洗肾一辈子。
对医学的研究和探讨有很多的绝限性和充满着神机。很多问题我们还无法认识。无限制延长毫无质量的生命是不是很残忍?但是人们渴求生命,人心都是一团柔软的细胞捏成的。当我们看见一个为911立过汗马功劳的军警含着牠喜欢的玩具安乐死时,泪水盈眶,心有不舍。 我甚至在想,像杰姆斯这样的病人当时如果家属同意开个胃管,再活几年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人的尊严又会何在?
人,不能选择生,但是可以选择死。
但是我渐渐明白普通人对死亡是很恐惧的。其实有时候碰到我们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全部含义。大多数家属只会把重症的病人往医院一丢,医务工作者就必须遵循鼻祖希波克拉底誓言,盲目地延长临终者的生命。
医生是处方救治,护士是照顾关怀。
在这些临终病人面前,令我重新思考医学的价值,生命的尊严,生存的质量。面对插满管子的躯体,各种各样的检查和折腾,病人已别无选择,作为家属我们是让病人减少痛苦?还是让病入膏肓躯体更加支理破碎?医学不是神学,医生只是掌握了医疗手段和知识来对症下药、拯救生命。但是医学是有局限的,医生用尽了所有努力之后但并不能保证人不死。
同时,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对于死亡我们看到的是泾渭分明。中国人常常会面对孝字策手无策。而美国人有信仰的支撑面对死亡坦然处置。
愿我们每一个人,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