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八九家书(中)
1989年5月30日的家信
爸、妈、您们好!
告诉你们一个意外的消息,我于5月24号搭乘南昌--北京的146次车到了北京。一路有两个同班的同学同行。同车北上的则有上千的学生。不买车票也可以。
我这次上京,主要是想亲身到北京看看,了解一下这场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并亲自投身到这个具有历史意义运动之中,经经风雨,见见世面。考虑到奶奶、姑姑、叔叔都在北京,吃穿住行都方便,就打定主意北上。
23日下午,我们冲进武昌站,想赶38次特快赴京。可是,由于38次列车上挤满了学生,车站停止发车。据说是政府下令阻止外地学生涌向北京去声援那里绝食的学生。所以,我们只好在38次车上待了一夜。
第二天,有一趟车进站,站台上的喇叭也没广播,车上挂的牌子也被取下。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学生知道。可是,这也没有瞒过学生,有人认出了这趟是南昌开往北京的146次列车,于是,便有大批学生蜂拥而上。
25日早上7:50,我们同班的三人到了北京,我们当即来到天安门广场。只见广场附近抄写大字报和小字报的人一堆又一堆,纪念碑下各校红旗一簇一簇,在晴空烈日的照射下,格外耀眼。广场上的喇叭不时向静坐绝食的上万名大学生进行广播。内容有各种声明,各地声援代表的讲话,最新消息等等。这显然是高校自治联合会和广场指挥部的宣传报道。
由于五日的北京已经烈日炎炎,为了抵挡炎热,部分院校已搭起了帐篷。博物馆前,停着几辆急救车,随时把因绝食而昏迷的学生拉走去医院急救……
凭着学生证,我们进入广场内,很快,我们找到华工计算机系的旗帜,华工来的人不多,只几十人,后来才慢慢变多。
下午2时,广场指挥部组织了一次大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排成长排,从天安门广场出发,沿二环路游行。我捧着相机,抢拍了不少镜头。在长安街,交通发生了堵塞,人群如潮,吼声如狮。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我不禁热血上涌,心潮起伏。游行队伍里,不仅有学生,还有教师,新闻工作者,工人……可以说包括了北京市各阶层人士。
我想,中央那几个顽固分子看到这种场面他们做何想法?跪了几千年的中国人民,终于要站起来了,她在活动筋骨,她在做一场努力,她要真正摆脱奴役 ,真正当家作主!
下午,我上了一辆去北航的卡车。车上的人拉着标语,卡车在人海中几乎无法前进。这时,一个博士生激动地说,不这样触动一下,中国就毫无希望了!他又说,谁站在人民的一边,人民就支持谁。不管你是赵紫阳也好,李鹏也好。可谁要在台上背叛人民的意志,人民就绝不答应。邓小平开创改革事业有功,人民不会忘记,但他现在老了,仍居要位搞独裁,这就违背了人民的意愿……此人讲得很有道理。
游行毕,我回到奶奶家。奶奶、姑姑、叔叔,他们看见我都非常高兴。他们都惦记着我。怕我真的到北京来绝食,把身体搞坏。老姑对人还是那么豪爽。由于时间紧,加上旁边机场不断有空运部队到京,气氛越来越紧张。在姑姑、叔叔等的劝说下,我决定离京返校。临走前,姑姑要我把同学邀请来,她和老姑夫下厨,又是做鱼,又是烧肉, 忙乎了一阵,让我们吃了饭,大家又议论了一会儿形势。临走时,老姑父、三姑、四姑、二叔、老叔,都各拿五十元硬塞给我。老姑则拿了一百元、想到他们挣钱那么不容易,起早贪黑,在烈日下蹬三轮,一天也就赚几十百把元。可我每次去,他们都很大方,经常拿钱给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报答他们才好。
回到武汉,我给北京的亲戚分别写了感谢信,然后便投入到准备英语考试当中。暂此搁笔,下次再谈这里的情况。祝
全家快乐!
潘银连5.30
爸、妈:
您们好!
昨日(6月3日)政府下令,让驻扎在城郊的部队进入北京市内,对天安门进行所谓“清场”,由于政府对部队入城的真相严加封锁,我们只能通过美国之音或英国的BBC广播电台来了解北京的情况。
据外电报道,部队是6月3日深夜开始进城,装甲车打头开路,把北京市民设置的路障(如公交车、卡车等),碾得稀巴烂。一些部队进城受阻,没能长驱直入,士兵便向天上开枪。从西郊方向进城的士兵在当官的指挥下,则用机枪向拦截部队的群众扫射 ,野蛮残暴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入城部队沿途打死打伤群众和学生数百人,在市中心和天安门广场屠杀的群众更难以计数!
邓小平和李鹏一伙对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和市民进行如此残暴的血腥镇压之后,却反咬一口,说学生和北京市民是“暴徒”,如何如何制造“动乱”,并声称要进一步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以平息“暴乱”。真是卑鄙无耻到极点!
美国之音分析中国目前的形势,说党内保守派已牢牢地控制住政权和军队。不过,这种控制不会太久,因为中国广大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已经觉醒,他们争取民主的决心,是不会被坦克和机枪摧垮的……
美国之音和BBC广播的录音,在校园里的高音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播音员庄严有力的声音在校园上空回响。
6月5日上午,华工学生胸中的怒火,被这些让人无法平静的消息点燃,学生们又一次走出宿舍,成群结队,抬着花圈和挽联,挥着标语,潮水般涌出校门,在马路上拦住一辆又一辆公交车、空卡车、向市内方向驶去。
我带上相机,也随游行队伍,乘一辆公交车去市内。汽车缓缓向北行驶,沿途不断看见大批上街游行示威的学生队伍,他们高举着白色的横布联,上面用黑毛笔字醒目地写着:
“讨还血债!”
“绞死李鹏!”
”打倒反动政府!‘
学生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口号声,此起彼伏。这样声势浩大的游行,让人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下了车,我便选几个镜头,拍摄下来。那些潮水般的游行队伍,那些青年学生愤怒的表情,那些白色的横标,那些反映千百万中国人民心声的标语……都摄入我的相机里,也将永远留在人们记忆之中。
游行结束,我去邓叔叔家。邓叔叔是父亲的大学同班同学,他们夫妇见我许久没去他们家,见华工的学生经常出来游行,特别是六四以后,他们担心武汉也发生流血惨案,便写了一封信给我,叫我不要再参加学潮。他们夫妇对我这样关心,我应该亲自去拜访他们一趟。
到了邓叔叔家,他们夫妇看到我,非常高兴,他们特别担心我的安全。他们说,你不要再参加上街游行示威活动了,武汉要像北京那样,政府出动军队,你出了事可怎么办?你父母送你来武汉读书时,跑我们家打过招呼,让我们把你当作自己的子女一样看待,你出了事,我们怎么向你的父母交待呢?对于目前的时局,他们未说自己的看法。我便将我自己为什么参加学潮的真实想法告诉他们,也把我的所见所闻向他们讲了一些。最后我答应他们,下一步把心思放到读书上,不再走出校门。
回校的路上,我想,邓叔叔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他妻子周阿姨是中学语文老师,他们老一辈人大概已被历次政治运动吓怕了,所以,心中有不满情绪也不敢轻易流露,特别是怕影响我,因此他们对目前形势未加任何评论。
好了,在此搁笔,不久我再写信。祝
全家快乐!
潘银连8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