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系列】锅贴(下)
锅贴(下)
“有人让他刚才在校门口捅了我。”“马头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问道。
马头摇摇头,没有回答。他把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让我趁热吃锅贴。我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从嘴里吐出来。恍惚间我似乎看见我呼出的气是黑色的。马头刚才的话驱散了我淤积胸口的黑色,但有些永远留在我身体的深处。
我再次夹起刚才那个锅贴,咬了一口。锅贴温凉。底部的金黄起泡的焦皮变得格外松脆。在牙齿切入时,发出响亮的破碎声。皮子里面的肉馅依旧热烫。鲜美的肉汤奔涌而出,流到我的下巴上。我用手抹了了一下,忙不迭地嘬嘴吸掉滚热的汤汁,然后迫不及待的咬下肉芯。一瞬间,小店狭窄的店堂变得宽大而明亮:我背着书包,带着微笑,走到温暖而安静的阳光下,路边长着绿色的树,没有追赶,没有吼叫,没有凶狠,没有欺负……
马头抽着烟,看着我一个个吃着锅贴。他的眼睛埋在脸上的阴影里。
“你的毛笔字写得很好。你练过?”他突然问道。
嘴里塞着锅贴,我点头。鼎鼎大名的马头看过我写的字?我感到一阵受宠若惊。
“以后能给我写一张吗?”他问道。
我飞快地咽下嘴里的食物,连连地说:好好……你喜欢什么?
随便……写你最拿手的。他在一个小碟子上揿灭了烟头。
“岳飞的《满江红》?”我问道。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红色的烟。烟是软壳的,已经抽了一半。上方整齐地撕开一个方口。他把口子对着我,拿烟的手腕微微一动。挤满烟的口子中只有一根烟缓缓往外滑出,露出一半的身体。
我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抽出那支烟。今天发生的一切,和回家可能被我爸妈暴打的事实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破罐子破摔的狠劲。
马头的手似乎并没有动,另一支烟缓缓滑出烟壳。他把烟擒在唇间,掏出一个金色的方形打火机,手一甩,在我面前打开火。
我慌忙站起,差点掀翻桌子,把头凑向打火机,差点烧了眉毛。然后,马头给自己点上烟,左手手掌击在右手手腕上,打火机自动合上,发出叮地一声清脆的声音。
等我猛烈的咳嗽安静下来,马头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指着我面前的空盘子问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我照顾着火辣辣的喉咙:“当然……可以。”
“你刚才开始吃的时候,盘子里有两排锅贴。你是右手拿筷子。为什么会从左面那行开始吃呢?”
手里夹着燃烧的烟,一时我觉得心里茫然: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个习惯,做事喜欢从左面做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马头会注意到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我……是一个习惯吧。”我说道。我想不出答案。
“习惯……”他若有所思看着我,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习惯是个不好的习惯。”
他不再说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默默地抽着烟。我坐在那里,想着那句莫名神秘的话。
他揿灭了烟头,从桌子上拿起那把刀,放在口袋里。我们两个走出小吃店。
门外明亮的光芒让我们都眯起了眼。落满树叶的街上像是铺满了耀眼的黄金。不远处,教堂钟楼的尖顶在秋天夕阳的余晖中熠熠闪光。中间巨大的圆形窗户上,残破的玻璃像一个个丑陋的黑洞,吸收着照射在那一面墙上的光芒。
唯有最顶端的那块依旧完整玻璃,在夕阳最后的光芒中像一块纯净的蓝宝石。
出租车拐过小时侯常玩的公园,缓缓开过我们中学那条街道。
已经没有了钟楼的尖顶。教堂很多年已经被完全拆掉了。没有了中学黑色铁门,没有中学的水泥操场。在巨大的立交桥阴影下,窗外矗立着呆板闪亮,千遍一律的办公楼。我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被时代的推土机轻易的抹去了。
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
车左拐,开入那条依旧茂密树荫的马路。街边原来的小吃店已经变成了一个酒吧。远远可以看见我要下车的那个路口。
你还记得以前学校边上那个教堂吗??司机突然开口问道。
我看着后望镜里那张带着墨镜、痩削的脸,点点头。
在那个圆窗的上端。他的语气中有些迟疑:有一块没被打碎的蓝色玻璃。
我乘车去了城市最好的纸店。
我把我存着的所有零花钱买了最好的宣纸。花了整整一星期,我工整地书写了岳飞的《满江红》,仔细地裱好,裁剪整齐。
在我准备带到学校的前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马头了。
校园里像野火般流传着一个新闻:马头前一天晚上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被人捅了七刀,最后死在了医院里。
没有马头的四大金刚做了鸟兽散。很长一段时间,学校涌现出很多大小流氓。每天争夺地盘,打架搜身。
但是,我再也没有让任何人搜过我的身。
一年后,我去另一个学上了高中。
在后面的很多年,每当吃锅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马头的这句话。
在我成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懂得十三岁那个秋天的下午。
我曾经习惯了每天被人搜身,十六岁的马头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让我看到我的软弱和妥协,让我打破自己已经习惯的习惯。
习惯是个不好的习惯。
在后面的生活中,我常常提醒自己:当习惯舒服时,我们往往失去了视觉,我们往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开始变得妥协,软弱,胆小,陷入一种境地而无力自拔。
有时,习惯让我们不知道危险正在无声地走近……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司机的执照:一个很普通、不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名字。
我看后望镜里的墨镜,晒黑的颈脖,褪色的夹克。我的眼光停留在他的腿上。他的一只右脚有力地踩下刹车。
车停了。我付了钱,谢了司机。他接了钱,并没有转过头来。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我沿着街慢慢向前走去,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转过身来。看见那辆车还停在那里。
司机一个手臂搭在打开的车窗上,嘴里叼着根烟。他用一个金色的方形打手机点上烟,然后左手手掌击在右手手腕上,打火机合上,发出叮地一声清脆声音。
车从我身边缓缓开过。消失在前方浓密树荫的绿色里。
我脸上慢慢露出笑容,突然很想吃锅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