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系列】锅贴（上）
锅贴（上）
我是在步行街口坐上这辆出租车的。
司机问了我要去的地方，我告诉他我父母家的路口。
“哦……”司机沉吟了一声，像是在狭小的车厢里散落了几个省略号。我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说他不知道怎么走。他随手按下记码器，熟练地拐了一个弯，向前方的高架桥开去。
从窗外看出去，是记忆中城市宽阔无边的广场，但现在看去却不知为什么显得拥挤而窄小……
“我以前就住在那块。”司机突然开口说道。
我转过头去。从后望镜看到我迷惑的表情，他解释道：“你要去的地方。我在那里读的中学。”
司机有个瘦高的背影，穿一件已经过时的灰色夹克，袖口和两肘已经有些磨得发白，但是干净整齐。痩削的脸上，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镜，我不能看清他的眼睛。
“是吗？”我高兴地问道：“你是哪一届的？”
他比我高三届，似乎没有交集。两人就不再说话，车厢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车窗外，已经变得陌生的城市景致缓缓掠过，像一个时光绘画的隧道向前慢慢伸展。
我闻到了锅贴的味道。
我的中学是这个城市的名校。学校出名是因为出了不少有名的流氓。
上学的第一天，我就在校门口被收去口袋里过年留下的瓜子花生零食和压岁钱。被搜身几次后，我都有点习惯了，慢慢变成了上学的一部分。
一次，一个高年级的邻居看到站在路边被人搜身，答应带我拜见四大金刚，校园里最大的黑帮。
那天只有三个金刚在，靠在校园后面的墙上晒太阳，目光凶狠地看着走近的我们。我低下了眼睛。邻居走到边上一个正在抽烟的瘦高个介绍了我。他是四大金刚的头：马头。
马头穿了一件漂亮的短夹克，一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含着烟。他苍白消瘦，落落寡合的样子。他扔了烟头，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开始砰砰跳。
“我认识你表哥。”他简短地说道：“是前辈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被人搜身过。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放学回家。
出校门右拐，是个被废弃多年的教堂。宏伟高耸的尖顶下方是个巨大的圆形玻璃窗。上面曾经彩色玻璃都已被学生们扔石头打碎。只有圆的最高处有一块碧蓝的玻璃，奇怪地留在那里，因为没有人能够有臂力和准星够到它。
过了马路，是一条茂密树荫的马路。夏天充满繁茂的绿色和知了的叫声。路的右边有一个小吃店。下午放学的时候总是在做锅贴。
店门很小。门前放着个粗壮、高大的炉子。上面顶个硕大的平底锅。炉子后面，大马金刀地站着一个穿着肮脏白围裙的男子。他用带手套的手把住锅沿，轻轻一转。沉重的铁锅轻巧地转了一个大角度。他轻舒猿臂，一把掀开巨大的木头锅盖。
锅中囚伏的白色油烟轰然升起，精白面粉和浓厚肉质焦炙的香味弥漫了整条街。白烟散去，渐渐显出黑色的平底铸铁锅底，整齐地排列着象牙色的锅贴。每个锅贴饱满而挺立，上面散落着星点的焦灼的葱花，月牙形的底部在高温的熟油煎烤中变得金黄、焦脆，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吱吱声。像无数的细小爪子抓挠着我的馋涎欲滴。
像每天一样，我盯着着排着队的锅贴们，从香气沸腾的大平底锅面前恋恋不舍地走过。
身后有人发出短促的喊叫，然后是身体撞在地上的钝响。
我缓慢地转过身来。一个身体壮实的学生正站在马路中央，手里拿着一根自行车链条，猛地向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抽去。
地上的人敏捷地一滚，躲过了链条。铁链打在水泥的地上，发出凄厉的声音，溅起一串火星。
那人从地上跳起身来，向我这个方向跑来。满脸是血。手提铁链的学生在后面追着。
但是，前面那人有惊人的爆发力，渐渐和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追击者突然腾身而起，凌空甩出手中的的铁链。铁链像条毒蛇一般，展开黑色的身体，像前方的人飞去。
逃跑那人身体突然转折，刚恰躲开带着风声的铁链。追击者的身体和铁链沉重地摔在水泥地上。逃跑者躲过这凶猛的一扑，继续飞快向我的方向跑来。我都能看见他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眼前突然一花。一个人影冲到了路中央。他甩起手里的书包，像打棒球一样猛力地打在奔跑者的肚子上。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响。书包里装了石头或者板砖。
笑容在奔跑者的脸上突然凝结。他低哼一声，向地上倒去。惯性带着身体向前滑动，他的一边脸被肮脏的水泥地锉成黑色。
我看着四大金刚中的两个痛打在地上翻滚的人体。
我想走开，但是身体却像个独立存在的物体，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条周身燃烧的火蛇，盘延游走，带着害怕和莫名的兴奋。
两个金刚打累了，骑在那人身上喘着粗气。周围的学生们慢慢围拢过来。
有一只手轻放在我的肩上。我转过头来，看见了马头苍白而英俊的脸。他带着微笑，鼓励地对我扬了扬下颌，说道：“你去打他。”
他的声音平静而柔和，但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威严。但更奇怪的是：这个站在我面前，只比我大三岁的少年身上有一种魔力。他期望地看着你，你不由自主地去做他要你做的事情。你不想让他失望！
边上的学生发出稀稀落落的起哄，响应着马头，鼓励着我，鄙视着躺在地上的那个学生。两个金刚站起身来，给我腾出场子。
我犹疑着。学生的起哄声更加响亮。我犹疑地向前一步，一脚踢在那个人的身上。
地上那个学生抬起头。血迹斑斑下方，是一张强悍、略带蠢笨的脸。他睁开被血模糊的双眼。当他看清是我踢了他时，脸上露出深受侮辱的表情。他一把抓住我的脚，猛地一推，我踉跄地向后倒去。
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托住了我的背。我站稳脚跟，再次冲上前去，开始猛力地踢着地上的身体。
周围的学生开始发出兴奋的叫好声，我更受到鼓舞，一边喊叫，一边猛踢脚下蜷缩的身体。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叫声变得更响了……
突然一个力量推在我的胸口上，我身体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倒在地上。
我擦去眼里的泪水，看清我面前站着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她没有再看我，蹲在地上那个人的身边，大声叫他哥。一边用手摸着他脸上的血和伤口。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打他！”她转过头来，对着我们尖声喊叫道：“他是个傻子啊！”
人群突然变得沉默。我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大家都转过头来看着马头。马头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满脸血的哥哥和边哭边给哥哥擦着血的妹妹。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上。
紧绷的空气突然失去张力，像突然斩断的轻丝向地上飘落。
大家默默散去，只留着路中间的兄妹。
我站起身来，从地上一本一本捡起从书包里掉出的书。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回头，看见马头温和的脸。他没有说话，开始向前走去。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向路边的点心店。
我第一次发现他是个瘸子。
店里很小，里面没有一个顾客。
马头从口袋里掏出钱，买了二两八个锅贴。他拿着装锅贴的盘子，带我走到靠墙的桌子。他在背靠墙，面朝门的位子坐下。我坐在他的对面，两手紧紧地抱着书包。
他把盘子向我推来：“吃吧。”
八个平时馋涎欲滴的锅贴分成两行，整齐地排在我的眼前。厚实弯曲，成月牙形的饺子带着象牙的白黄色，星星点点的小葱沾染其上。油晃晃的黄色沿着表面丰满的凹凸缓缓下沿，慢慢变成金色，最后变成黑色的油焦，与褐色透明的油粘连在白色的搪瓷盘底。咸香的油气缓缓蒸腾上扬，刺激着我肾上腺素消退后有些麻木的知觉。
我用筷子夹起一个，正要放在嘴里，突然感到面前的空气中有什么变化。我抬起头来，看见马头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的后方。我慢慢转过身来。
小店的门像一个明亮的电影屏幕。在屏幕上，那个妹妹吃力地扶着她的傻子哥哥慢慢横向走过……
我转过身来，放下锅贴，低着头。马头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这是一把做工粗糙但锋利的刀。油黑的木柄，三棱形的刀锋，带着深长的血槽，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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