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小说【龙骨】：（66）
第六十六章
比利.维拉的《在这时刻》沉重而幽怨的歌声充满了宽大的白色冰面，略显滑稽地不断地被欢快、自如滑冰的人们碰撞，托起，落下。人群中，一对青年男女随着音乐并肩滑行，动作舒展、优雅。矫健的身材不时交错、更迭、缠绵，身后留下优美的弧线和无数羡慕的视线……
林简从青年男女身上收回目光，环顾左右。
这是中城的一个通宵溜冰场。尽管已近深夜，外面下着大雪，溜冰场里还是拥挤着哥伦比亚和纽约大学的学生。高音喇叭交换着播放着怀旧的圣诞音乐和节奏强烈的流行歌曲。一个明亮的公共场所，四周人群熙熙攘攘，前后左右各有一个出入口……
林简的目光停在正对面的入口处。门口刚走进一个人。
他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西装和大衣，里面是白色的衬衣。他站在门口，四处观望。当他的目光和林简相遇，英俊的脸上露出像大孩子一样的微笑。
克拉克在人群中一下就看到了林简。
穿着深蓝色大衣的林简坐在冰场边上的观众台上。在一群吵闹、喧嚣的大学生中间显得落落寡合，像被笼罩在一个低调但明确的聚光灯中。她脸上有强烈日照的痕迹，脸颊上有一条浅黑色灼伤的伤痕，显得疲惫而缺少睡眠，但身上却依旧有一种含蓄待发的张力。她的眼睛还是他印象中的那么黑。现在她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克拉克走上台阶，快步走到林简的面前。他张开双臂，脸上带着兴奋的微笑：“你好！林简……”
林简站起身来，礼貌地和克拉克拥抱。
“真高兴能再次能见到你……”克拉克高兴地说道，他没有注意到林简脸上勉强的笑容，和略带戒备的身体姿态。
两人离开看台，走到小卖部前方的桌椅中。克拉克拉开椅子，让林简先坐下。他还没坐下，就急切地问道：“你好吗？那天在加油站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林简回答：“我再进到厕所里，你已经不在了。我一下懵了，想你有可能被人绑架了，可能有人一直在跟踪我们……”
林简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克拉克。
克拉克的声音低了下来：“但我想更糟的是……你决定不告而别……”
他捡起桌子上一截吸管的包装纸，在手里神经质地摆弄：“我有些担心，一直在找你……我去了所有你有可能去的地方，留下我的号码，想万一你想要跟我联系的话……”
林简依旧沉默，凝视着克拉克的脸。在林简的注视下，克拉克停止说话。高音喇叭里一曲终结，人们等着下一支歌的开始。四周突然一片怪异的的安静。
“是你杀害了我母亲吗？！”林简问道。
“什么？！” 克拉克一时不确定他听到的问题。
看着克拉克的眼睛，林简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你杀害了我母亲吗？！”
克拉克诧异地看着林简，他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不！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林简把李一石给她的画像放在克拉克面前：“有人给了我母亲凶手的画像。 ”
克拉克看着林简，似乎在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他迟疑地拿起画像，仔细地看。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他点头承认。
林简听到自己的身体里的爆炸声。无数碎片腾空而起，从她眼前掠过，她看见母亲躺在冰凉的验尸台上，古堡中红色面具后充血的眼睛和兽般的呼吸，卡特琳娜在刺骨的河水里无助地看着她……
她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个巨大错误：她是那么想知道答案，但却从来没有想过得到答案后该怎么做……
克拉克脸上的红潮慢慢褪去，他面色平静地把手伸入大衣的胸袋里。
林简感到自己像被捆绑在身后的椅子上，一动不能动，她茫然地看着克拉克移动的手……
克拉克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子，从中抽出一张驾照，放在画像边上。
这是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画面：穿着西装，带着领带，微笑地看着镜头。
驾照上的照片边上有克拉克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身高，目色，签名……。看着这些，林简低着头，试图用已经筋疲力尽的大脑分析、判断。
克拉克环顾左右，恍然大悟地：“哦，这就是为什么你选了我们在这里见面？拥挤的公共场所，我不能做任何坏事，如果我是坏人的话……”
林简抬起头，看着克拉克：“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克拉克没有回答。
“你信任那个给你画像的人吗?”他轻声地问道。
这个问题像个重锤打在林简心上。她突然想起门把手上那根消失的头发，那把插入锁孔的钥匙，那个门下方缝中移动的黑影。。。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出于什么动机……我想知道你相信你眼睛看到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话？那个别人值得你信任吗？”
看着克拉克在灯光下明亮、英俊的脸，林简用她全力聚起的力量和思路一下变得虚弱而模糊：我相信谁？到底谁值得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的照片？”林简艰难地问道。
克拉克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他想了想，问道：“那个给你画像的人有没有可能见过我们在一起？”
林简突然闻到乙醚的味道。想起那只捂住她嘴的大手和沾满乙醚的布……她突然意识到在那个肮脏的加油站厕所间失去知觉的一瞬间，她想到的是在停车场等着她的克拉克。
“林简，”克拉克的声音真诚而平静：“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律师，你也去过我的办公室。”
他顿了一下，说：“我没有杀害你母亲……”
他看着林简的眼睛：“我没有！……请你相信我。”
林简久久地凝视着克拉克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周围是遥远的音乐，人群，喧嚣……
“我饿了。”林简说。
看着端着食物从远处走来的克拉克。林简心里不确定她是真正相信了克拉克的解释，还是自己选择相信他说的话。
克拉克走到林简面前，把汉堡、薯条和饮料整齐地放在她面前，然后在对面位置上坐下。
“午夜超级大餐，“他微笑地说道：“看起来比我们的圣诞大餐还要好。 ”
林简想起那个高速公路下廉价的汽车旅馆，饥肠辘辘的她，热气腾腾的披扎……
克拉克举起饮料：“嗯，稍微晚了点……， 但是新年快乐！”
林简举起饮料：“新年快乐！ ” ，
林简突然发现自己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这才想起自己一天又是没吃东西。
克拉克咬一口汉堡包。：“味道也更好。
林简大口吃着。热气腾腾的牛肉和带着焦香味的面包和边上的人声，音乐让她慢慢放松，她持恒的戒备逐渐融化在某种温情和怀旧的情绪中。她突然想起中学时唯一一次和班上喜欢男生去看电影的情景：兴奋，不安，甜蜜，害羞……
“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林简问道。
克拉克伸展他的胳膊：“没事了...”
他挽起袖子，露出还贴着创口贴的伤口。林简看了看，习惯地伸手在伤口上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克拉克的皮肤，两人都奇怪地轻微颤抖了一下。林简感到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浓稠，她缩回手，默默的吃着汉堡包。
克拉克也略微尴尬卷起袖子，干咳了一声：“……我去了警察局，说了当时的情况。法庭罚我72小时的社区服务。现在一切照常…… ”
“那你这次出庭有没有出汗？”林简想起那个笑话。
“嗯……”克拉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没有。。。有可能我的症状只会出现为罪犯辩护的时候，但自己变成罪犯的时候，症状却突然消失。”
林简笑了。
“备着的衬衣都用不上……简直像包干燥剂。”克拉克说道。
两人不知为什么觉得很好笑，一起哈哈大笑。
林简笑着喝了口饮料，突然被呛到，边咳嗽边笑。等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看见克拉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笑了。他看着林简身后，脸上有一种难以描绘、她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林简回头，看着身后是一个小男孩，坐在他母亲边上吃冰淇淋。
林简回过头来问道：“ 怎么了？”
克拉克张了张口，但没有发出声来，他停了一会：“她给我买了三个冰淇淋蛋筒……”
林简迷惑地看着克拉克。
克拉克没有看林简，依旧自言自语地说：“我母亲那天给我买了三个冰淇淋蛋筒。我们在一个很大的商场里。我非常高兴，因为她平时一个都说不行……”
克拉克看着手中的汉堡，不自然地笑了笑。
“我飞快地吃掉第一个。当我准备吃第二个的时候，我想给我妈吃一口。我抬起头：她不见了。手里拿着两个冰淇淋，我开始找她。商场里的人特别多，我只能看到面前无数大人的腿……”
灯光下，克拉克的眼睛象荒芜的地面上深不可测的泉眼。
他的声音平静，有距离感，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冰淇淋开始融化了。我努力地吃，但我的嘴唇冻僵了，吃不了那么快。我只能看着它们慢慢化掉。我恐慌地漫无目地跑，叫着妈妈……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克拉克转过头去，看着溜冰场上欢乐的人们。他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冰淇淋慢慢化掉，滴在我的手上的感觉……”
克拉克收回目光，拿起盘子里的汉堡包，对林简微笑了一下。
林简看着面前从来没见过的悲哀和脆弱的克拉克，她突然感到心里深处有有一种疼痛和怜惜。她伸出手去，放在他冰冷的手上。
她能感到两人同时又战栗一下，她看到自己手背起了层鸡皮疙瘩，然后突然消失，毛孔悄然张开，变得火热。她感到那种奇怪的寒冷和火热的战栗像电流般从手扩散开去，微麻然而强烈地溢满周身每一个毛孔……
她知道自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