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球獎外語片得主水芹菜

水芹菜   Minari 《米納里》
    
    去年那部轟動全球的韓片「寄生上流」，看得我憋屈不已。今年看好的新片《Minari》（水芹菜 ，直譯米納里）， 已經在丹佛影展贏得最佳演技獎以及觀眾獎，再奪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奧斯卡今年呼聲也高。此片導演/編劇是鄭一朔（Lee Isaac Chung）。我喜歡它的「輕描」加「淡寫」。 亞裔一般比較含蓄。《米納里》娓娓道來， 激情之處也迴旋成冷靜。
    
    寫《斷背山》的安妮普露（Annie Proulx，1935 - ）著作的《懷俄明州故事集》（Close Range: Wyoming Stories，1999）：特寫莊稼人對抗各類天災，傾其老本、負債累累；《米納里》中的夫婦連根拔起，滿懷希望從韓國移民到美國，大量灌溉老家水土才生產的農作物。臨了買主毀約，然後好難才找到收購的商家，但是一場祝融燒毀了所有收成。幾個主角並不呼天搶地，「輕描」的筆法，卻使人身心同受重擊。
    
    有不少影片拍攝華裔離鄉背井，赴新大陸尋夢，然而冷飯炒得太多。 此片的男主角雅各（Jacob，Steven Yeun飾)，對太太莫妮卡（Monica，Yeri Han飾) 明講，留在韓國會更辛苦。夫妻帶著長女安妮（Anne，Noel Cho飾)、幼子大衛（David，Alan S. Kim飾），1980年代從加州二度遷徙，到阿肯色州荒煙蔓草的廣袤土地，種植茄子、青椒、辣椒等等故鄉的蔬菜。韓國每年三萬人抵達美國討新生，這類食物可以滿足老鄉的口饞，賺足了錢，後輩子也能溫飽。
    
    兩人初來乍到，在養雞場工作，同事也有韓裔。整天上班，就是把黃茸茸的雛雞翻過小屁股，檢驗牠們的雌雄，公的趁早棄了，母的留下生蛋養殖。作爸爸、媽媽的，放孩子在家學習，必須找個拉拔幼兒的成年人，於是四口之家添了一株甘草 – 莫妮卡的母親頌亞 （Soonja ，Yuh-Jung Youn飾)。頌亞千里迢迢，下機後沒閒著，也監護孩子，也旁觀後輩打拼。美國生長的孫子大衛相當勢利眼，嫌外婆老土，兩人常拌嘴。
    
    韓劇裡的外婆、奶奶多半很抓權奪勢，當然她們是富婆，公司裡擔任經理或董事長。本片的現實生活就不然了，女兒、女婿倒尊敬她。問題是她不會烤餅乾作洋食，只愛打韓式的小牌，牌品不好，口出穢言。她冷眼看家人缺水節食，僅為了那前途未卜的農場。有天她帶外孫到野地裡，發現了一處水窪，這片濕地不必打理井水，可以養水芹菜。它們逕自蔓生，營養、清脆、可炒、煮、醃、打湯、作藥。水芹菜便宜。此段「淡寫」，象徵絕處逢生。
    
    鄭一朔本人在阿肯色度過童年。此片好似散漫的紀錄，不過驀然回首，也湧生領悟：「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大衛體弱，敏感，內心是個小大人。鄭一朔大概放了不少心裡投射，在這個長兩個酒窩的七歲男孩身上。他是否也住過拖車拼裝的房子？尿床讓他難堪？受龍捲風侵襲？夜裏怕鬼？和姐姐說英文，而且只用英文與大人的韓文溝通？老美各地拍的電影太多了，用輕描淡寫脫穎而出，有異軍突起的題材：
    
    鄭導不帶批判，介紹美國深紅區的基督教靈恩派的人物：雅各創業，幸虧有個當地人保羅（Paul，Will Patton飾），從頭至尾幫忙，無怨無悔。他很有意思，跟同名的使徒保羅一樣，把異族當作親兄弟：教導雅各怎麼分距離種菜苗；也相信印地安人儀式：挺樹杈在胸前，再閉眼禱祝去追蹤水源。沾點野狐禪的味道。

    一些異於常人的行為，也被細數：保羅禱告，舌頭喃喃沒人懂的方言、四肢不自覺地擺動、跺地；趕菜圃中和門楣上的鬼。禮拜天教友坐在教會的巴士裡，看見保羅踽踽獨行在柏油路面上，肩上背著高過他身量的木頭十字架。他說那十字架是他的教堂，不在乎別人訕笑他窮無立錐、不上教堂。這個保羅並不參加大型崇拜，隨政治領袖出風頭；也不像法利賽人高聲祈禱，抬起聖經張揚他的虔誠。

    似水流年。姐弟在三個成人中間成長。父母為日常小事齟齬；他跟外婆屢次翻臉。最恨要和她同睡一間。抱怨外婆有「韓國老人」的體味，夜裏會打呼。他糾正她的英文用詞：她稱讚他：「Pretty boy.」。他反駁：「I am not pretty, I am good looking.」。 母親不同意他到新朋友家過夜，外婆當眾道出他夜尿：「小丁丁壞了。Penis broken」。他氣得事後惡作劇。差點被爸爸體罰的小插曲，因為真滑稽，在此賣個關子。導演藉著自我創作，也在抒發思念外婆的那條長線。外婆疼孫，自然以愛化解了兩人橫亙的鴻溝。

    一切努力成灰以後，爸爸帶著兒子去外婆的瀉地摘菜。水芹菜繁殖蓬勃，小粒的種子長高泛生，也像芥菜種一樣，堅韌的信心，讓它們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