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系列之三： 斗鸡
我小时所在，是大山大河，硬是给父兄徒手开出一片天地。
百千人聚集生活，除了日常工作，生产乃第一要务。
山梁间建有生产基地，养猪牛玉米，产出肉奶蔬菜供应食堂。
只是无禽蛋。
食堂师傅要徒步山路十几华里才可抵达山民市集，有头上裹蓝帕的老奶奶，守着卷起边来的灰布口袋，口袋中如珍宝般列着五七枚鸡蛋，实在不敷使用。
那就号召大家养鸡吧，为了孩子们早餐可以加一个蛋！
军营自有规矩，划好空地，规定好鸡舍规模尺寸，任务发下来：只可养母鸡，不可养公鸡，因公鸡打鸣会扰乱严整气氛。
父母都是书生，于养鸡事样样不通。开春听见说逢七的市集有小鸡卖，我们携竹篮翻山去买鸡。市集上果有山民摆出极大浅口竹匾，内中挤挤挨挨百十只毛茸茸的小黄球球鸡，我一见倾心。
父亲连比划带说，说要母鸡，不要公鸡。左近山民对这些“先生”都极为敬重，会意后，卖鸡老人教我们拎起小鸡脚爪，使之倒悬，乖觉不动的就是母鸡，回首挣扎的就是公鸡。我们拣选了五只活泼伶俐的。有一只小鸡身躯较别个胖大，却不活跃，只是呆呆憨憨，任由同伴踩挤到角落，我心生怜悯，便拿起它看。卖鸡老人说这是九斤黄哩！可以长到九斤！又指点给我看它头上有一个棕点，后背上还有三道棕纹，正是九斤黄的毛色。我又求恳父母再买下这只，父母应了。
带了六只小茸球回家，我心花怒放，山路也不难走！
回家母亲寻出一只竹筐，我们把小鸡放到竹筐里，把米粒敲碎喂给它们吃，给它们喝清洁的水。入夜我和母亲披衣看视，见它们哆哆嗦嗦挤作一团迷糊大睡，母亲便担心它们冷，又搭了一条薄毯子在竹筐上。
母亲问了人，说是小鸡怕冷，一旦冻得拉稀，就不好活了。
我们又寻出冬天用的暖水袋，灌上热水，放在竹筐里，怕烫到它们娇嫩小脚，又覆了一顶草帽在暖水袋上。入夜再看，小鸡们果然不再挤作一团，而是各自分开，且姿态各异，有的作大字趴伏，有的伸翅侧卧，毫不顾忌形象，我们看到笑坏。
小鸡慢慢长大，小小竹筐实在装不下它们。父亲去到后山竹海，伐竹断竹背负回家，在家边绿地依了几株橘树，编结了一方碧绿鸡舍。不知在哪里看到说，禽类喜高，父亲又特意做了双层的竹架，放了木箱给它们做窝，支了一段横竹，给它们栖息玩耍。我见新斩的竹子断口有汁液滴下，问向父亲。父亲正挥汗做工，听见我问，转头对我说：“这是汗青。”
六只小鸡渐渐抽出漂亮翎羽，果然个个都是母鸡，我大松一口气。邻居家有不慎买来公鸡的，开始学习打鸣，邻家叔叔不得不杀掉。又不会杀，只见一个无头的鸡洒着血到处跑，情景甚是恐怖。
我家这六只鸡各各漂亮，每人都有自己名字，呼唤时自会前来。那只九斤黄果然比别个体型圆胖，尾羽翘起，身形极似一个丰满元宝，我唤她作“大老胖”。大老胖性格憨厚，不争不抢，叫她来时，会欢快撒开小短腿“咚咚咚”跑来，我伸手要摸她，她会伏地让我抚摸拥抱。
小伙伴家家有鸡，个个都认为自家的鸡最好。那就斗一斗看！
我们斗鸡，却不是让鸡小姐们一起打架，我们是比赛谁家鸡最肥壮胖大！每家出一只鸡，约好各自喂养六个月，再聚到一起比试。
我是自然选中大老胖做种子选手，每日给她加小灶，有我护着，食水都紧着她先吃，别的鸡嫉妒的很。我有一个郭家妹妹，也养了一只九斤黄，那九斤黄和我的大老胖长得很象，只是毛羽更现金棕色。郭家妹妹给她的九斤黄起了一个极霸气的名字：郭笑天。那时还无人看过金庸，虽则同音不同字，也不算得罪忠良之后吧！
郭家妹妹说：光吃米糠菜叶是不行的，要吃虫。
我们哪里去找虫？我记得西游记里蜈蚣精怕那昴日星官，就想这蜈蚣定是可行的！就约了小伙伴翻石搬砖寻了蜈蚣来，不想我家大老胖见了蜈蚣偏头看看，试探啄了一下又吓得后退。我把蜈蚣杀死切成小段拌在米菜里，大老胖才肯吃。
我百思不得其解，去问郭家妹妹，郭家妹妹说：昴日星官是公鸡，母鸡要吃蚯蚓！
郭家妹妹带我参观她的蚯蚓农场。原来她在鸡舍边挖了一个大坑，坑里都是菜叶草叶，她拨开菜叶浮土给我看，底下果然有大小几十条蚯蚓钻动。郭家妹妹送我几条胖大的蚯蚓作爸爸妈妈，让我自己养去。我也照样挖了一个坑，铺上树叶杂草等，耐心等了一周，再去寻时，莫说蚯蚓宝宝，蚯蚓爸爸妈妈都搬家没影了！
我又跑去问郭家妹妹，蚯蚓跑了怎么办？郭家妹妹抱着郭笑天开门，郭笑天此时又胖大一圈。郭家妹妹怕郭笑天走路辛苦，放学就抱上她。
郭家妹妹说：那你去河边抓蚂蚱吧，那里蚂蚱多。
我依言抱着大老胖到河边草滩上，那里蚂蚱果然极多，人一落脚，就有五六只蚂蚱扑棱棱飞起。我大喜，放下大老胖让她自行捕食。大老胖动作既不敏，又一心二用，东追西追，也吃不到几只。无奈还是我动手捉来，放在她面前，她才吃到腹中。夕阳西下，晚风抚波，大老胖吃饱了，挨着我趴下，把头靠在我身上。我抱膝呆看天光水色。
就听到岸上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郭家妹妹来寻我，郭笑天却不在她怀中：“你家大老胖该睡觉了。郭笑天睡了，我来找你。”
那几个月郭笑天长大很多，郭家妹妹倒瘦了，瓜子脸尖尖的。她放学回家头件事就是把郭笑天抱起。抱着郭笑天写作业、抱着郭笑天打饭、抱着郭笑天吃饭，饭后再抱着郭笑天四处抓虫当点心吃。
以至于我们那场抓子大赌赛，除了小朋友，郭笑天是在场的唯一母鸡代表。
胜负其实早就有了结果，郭笑天完胜院里所有其它母鸡。
小朋友还是在河边草滩召开了隆重的斗鸡大会，我也抱着大老胖出席。郭家妹妹满面喜容，郭笑天伏在她怀里，毛羽璀璨，漂亮肥壮，实至名归。我们编结了花环给郭笑天颁奖，奖励她作为一只母鸡长成最棒的模样！郭家妹妹喜笑颜开，把花环给郭笑天小心戴在脖子上，放她在地上。郭笑天不知这花坏是胜者荣耀，只是后退想把头缩出来，我们见了大笑。所以，如何令一只母鸡倒退着走呢？只需在她脖子上套上什么便成了！
只是岁月不若如此静好下去。
一声令下，我们都要随父母搬家，去到遥远的大城市。那些天院里大人说得最多的是：火车上不许带动物，城市里也不许养鸡。小朋友会说：我用腿走，我带着我的鸡走去！我悄悄养！只是大人如何会听呢？院里那些天日日有小朋友在家中绝食革命：我不吃鸡！拗不过的，把鸡毛做了书签，默默流泪。
我心知不妙，赶快去找郭家妹妹商量。
郭家妹妹已经病了。
我问她：“郭笑天呢？”
她不说话就是哭。给我看枕头下面一个布口袋，我心里咚咚跳，打开一看，是我熟悉的郭笑天的金棕色羽毛！我心口一疼，眼泪直流！郭家妹妹对我说：“你快回家，救你的大老胖。。。”
我想起早上父亲才在找刀，心里一震，边哭边往家跑。进家先去看鸡舍，六只，六只还在的。我又冲进家门，父亲正在伏案。我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泪水，抱住父亲大哭：“爸爸你不要杀她们！”
父亲回身问明白，想了好久，和我说：“咱们不杀。”
又是春日逢七，我和爸爸妈妈挎着三个竹篮，带着我的六只鸡，翻越道道青山，到我们当初接她们回家的市集上。
我们要寻当初那个卖鸡的老人。
市集角落里，那卖鸡老人真的还在，脸上沟壑更深，仍旧挑着担子，百十只毛茸茸的小鸡挤挤挨挨。
父亲和他比划着说，感谢他当初选了母鸡卖给我们，现在这些鸡都长大了，我们搬家带不走，都送还给他。老人开始听不明，我抱着大老胖说：“这是你给我说的九斤黄，她很乖，不挑食，还能生蛋。请你不要杀她们！”我说着又哭。老人好像认出我，比划着说这妹娃儿都这么大了！
老人似乎明白，掏口袋拿了钱要给我们，父亲说不要钱了。
老人寻来稻草，把这六只鸡的腿脚都缚好，放在担子边上。大老胖见人来捆她，仍旧乖乖伏地。我见了大哭，死活不要走，可也再没法子！
爸爸在小贩处给我买了一块黄色米糕，让我回家吧。我哭着把米糕揉碎，给我的六只鸡吃了。拉着爸爸回家，一步一回头！
回家机械走着山路，走一会哭一会，后来哭累了，就发呆，满目青山都是灰色的。爸爸说凡生命都有死去一天，唯独真心是不死的。
如今父亲已年近八旬，我回国见到内部的功臣名录，父亲和其它小伙伴的父母名字赫然在目，只是很多已经做了古人！那片片丹心，终是照了汗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