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8)
8、特别任务
早上醒来Jane不在,可能上楼去了。早餐没有了,咖啡和火腿蛋没有了。只好自己动手。冰箱里居然有宣威火腿,宣威火腿做火腿蛋比Jane的洋火腿强得多。Jane昨天的梦游把我折腾了一夜,她自己也折腾的够戗。爬上阁楼把枪放回写字台,这种搞笑剧再演下去除非想得好莱坞最佳外语片奖。
我还是同Sam为伴。Jane不管Sam,完全丢给我。我想在祖慧回来之前熟悉熟悉美国,增加一点见识,想不到有这么多新体验。下午,Jane睡够了,把我叫到楼上的卧室里。卧室收拾得挺干净,墙上达夫先生的字不见了。
“龙,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你说。”
“这个小箱子很重要,你帮我送到曼哈顿好吗?”
地上是一个宝石蓝色手提箱,一尺多长,是女用的贴身旅行箱,带金黄色密码锁。Jane给我一张纸条,写着曼哈顿的地址,收货人是Mrs.Jones。Jane惊魂未定,不敢出门,更不敢拿这么扎眼的东西。
“琼斯太太80岁,是中国人——我给她打了电话。她住上东区,楼下有看门人。你拿袋子套上。打的士去,这是车钱!”
我用帆布袋套在手提箱上。Jane打电话叫来一辆出租车,法拉盛的出租车公司也是华人开的,专为华人服务。一会儿来了一辆小林肯,开车的30来岁,福建口音,穿一身西装,模样像闽西山里人,说不定是乘“金色探险号”来的。我上车的时候四下看看,是从未有过的警觉。我总是自我放松,又总是被Jane弄得紧张兮兮。我在北京绝不会如此,毕竟是陌生地方。
出租车走拉瓜迪亚机场走华盛顿桥到了曼哈顿上城。我要去的地方是81街和五大道交汇处,司机说这地方是富人区,对面是大名鼎鼎的中央公园。司机既不会国语也不会英语,福建话十句我只能听懂一句——不知道生意是怎么做的。这一带都是老式公寓,十几二十层。这一趟车费花了60块。走进那幢公寓,穿制服的是个60上下岁的old boy。老boy只是向我鞠躬,并不阻拦。门厅看出些堂皇,地面是图案复杂的花岗岩,电梯间是擦得锃亮的铜门,走进这里就象走进北京的六国饭店,上海的沙逊大厦。
乘电梯到九层,找到Mrs.Jones家。开门的是个男管家,40多岁,谦恭有礼。他是纯种白人,不知是否WASP,即“盎格鲁萨克逊白人,宗教信仰为基督教”。
“Are you Low?Good afternoon!”
他向我问候,我也向他问候。他请我进去,走过一条走廊,他打开另一个门,放我进去,然后关上门离去。这房间足有100平方米,显得阴暗——老式的楼房举架高,采光不好,又有许多窗帘帐幔,厚重的丝绒。左手一架三角钢琴,右手沙发茶几,后面是书橱和博古架。我拎着帆布袋走了几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这屋里有一股特别的酸味,分辨不出什么气味。
“Who is it?”
大概是琼斯太太的声音,我四面看看,不知这声音发自何处。
“Who is it?”
“我是龙。”
“Where are the cup?”
她向我要茶杯,以为我是boy。她的牛津音同美国人的口音不同。她是没听见我的话,还是没听懂我的话?我放大声音:
“是琼斯太太吗?Jane叫我到您这儿。”
“Jane?Where’s Jane?”
“她没来。”
“到这边!”
这回琼斯太太用汉语,新加坡国语。可是琼斯太太在哪儿?我向前走,越过一处帐幔,这才看见琼斯太太:她埋在老式单人沙发里,沙发的扶手是路易十四式样的涡卷;她的身前身后围着几块蓬松的靠垫,头戴蓝色花边睡帽,鼻子上是度数很高的花镜,两只手放在身前,细长的手指像老榕树伸出的气根。她确实很老了,不知道能否从沙发上站起来。屋子里的酸味就是老人味儿。
我站在她面前,她抬起松驰的眼皮从眼镜上边看我。她的口齿很清楚:
“你是谁?”
“我叫龙,琼斯太太。”
“Jane和你在一起吗?”
“是的。”
“哦,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法拉盛。”
她停下话头,看我,目光锐利。
“你们养了小孩了?”
“不,不,您弄错了,我不是她丈夫。”
“你们只是同居?”
“不,不,是朋友……”
“那就更糟!Jane还在当吧女吗?”
老太太把我问懵了,Jane在哪儿当吧女?在42街还是在曼哈顿的中国城?Jane怎么回事,干过什么丑事,我怎么知道!琼斯太太一脸不屑的表情,她思路清晰,反应迅捷,恐怕只是行动不便。她年轻时应是“女强人”一流人物,可以呼风唤雨。
轮到我发问了:
“请问琼斯太太,您是Jane的什么人呢?”
琼斯太太推掉靠垫忽地站起:
“你这个混账小子,啊?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Jane的Grandmother!”
好家伙,Jane有这么大派头的奶奶!这奶奶绕着茶几走了一圈,用以表示身体的强健灵活——我还以为她站不起来呢。矮小的琼斯太太走到壁炉前,脚步表现出刚强。她从壁炉上的花瓶里抽出两只打蔫的玟瑰花,丢在垃圾桶里。她的手很灵巧,恐怕坐在钢琴前还能弹一曲肖邦呢。
可是她始终不让我坐下。
“你带来的东西呢?”
我从帆布袋里拿出手提箱,放在茶几上。琼斯太太自己打开箱子,我看见那里是一些珠宝手饰,和我预想的差不多。她拿出一块宝石,有铜钱大小,一块翡翠。我想起第一次见到Jane,她的脖子上挂着这块翡翠。
“哦,这东西还在!”
她接着看胸针、耳坠、项链、手镯,都是老旧的手饰——手提箱里宝贝真不少!
“就这些吗?”
我无法回答。
“少了一半!这是哪儿来的箱子?原来的牛皮奁匣儿也不见了——你们这些混帐东西!”
我只有莫明其妙地挨骂。
“你知道吗?这是Jane从我这儿偷去的!干这样的坏事,是不是你教的?啊?Jane就是被你们这些坏小子教唆的!Jane怎么对付得了你们这些男人!哦,这东西也给我拿回来了。”
琼斯太太拿出一个纸卷,就是达夫先生的字。达夫先生的字怎么会放在手饰箱里?也许是琼斯太太自己放的。琼斯太太想打开,却把卷轴掉在地上——这一回显出老态。我连忙拾起卷轴,帮她打开。她上下看了两回,说:
“卷起来吧!”
我卷起卷轴。
“打开!”
我又打开。
“挂起来——它本来挂在那儿的!”
琼斯太太指着那边的墙发出命令。她叫我把钢琴凳搬过去,脚踩钢琴凳,把卷轴挂上。我照她的吩咐做好。这一间大房子,全部的西式装修,西式摆设,挂这张中国字确很乍眼——这同大一家里一样。
曾因醉酒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琼斯太太看了看,叹一口气。她累了,一屁股坐回到她的路易式沙发里,缩成很小的一堆。
“告诉Jane,叫她来看我!听见吗?她两年不来了,我不叫她上我的门。好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