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十八) —— 糟心的一九六一年(下)
一周前舅舅学校所在的大队杀了一头牛,每户都能分到几斤牛肉,学校的老师也不例外。队长问他要牛肉还是要牛筋,他回家问外婆,她一想牛筋比牛肉更易填饱肚子,就告诉他要了几斤牛筋提回来。舅妈把牛筋炖得烂烂的,老小均宜。舅舅很孝顺,想到平时外婆总是省下饭菜给家人吃,她自己吃得少,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到牛筋,就留着让她多吃些。她懂得他的孝心,也就没有推辞,多吃了几口。没想到第二天她就开始腹痛、腹泻,第三天就起不了床了,等他把她送到鱼溪镇医院时就昏迷了。医生检查后诊断为“急性胃肠炎伴休克”,已经无力回天了。
母亲听着舅舅的诉说,脑子里急速地转动着,想着想着理出了头绪,隐隐约约地感到外婆突发急病,这牛筋只是诱因,长期饥饿才是真正的原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母亲想起外婆还在金带场时,就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饱饭,无论是从居民食堂领回来的红苕,还是从机关食堂带回来的饭菜,她每顿就只是尝一两口,都省着给孩子们吃。有一次母亲故意等孩子们都睡了,才带些饭菜到后房子给她吃。
可是,当母亲转身刚离开房门,就听到她在轻声地喊:“宇大、立大、信大、西仁,快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母亲听到也只能叹一口气: 外婆心里全是孩子们,唯独没有她自己。后来她去了舅舅那里,虽说孩子少了,可口粮一直是紧紧张张的,她肯定也是宁愿自己饿着,也不让晚辈空着肚子。
外婆的胃肠道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消化和吸收功能明显减退,牛筋即使炖得烂如泥,也是不易消化和吸收的高蛋白,对她日益衰弱的胃肠道是极大的挑战,最终因无法承受而功能丧失。
父亲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带着哥仨赶到舅舅家;小姨婆和蒋光棍一听到噩耗后一刻也没有耽误,带着三个孩子也赶来了。幺舅公夫妇都因没什么吃患了浮肿病,东仁和果仁也饿得有气无力。他们捎了口信,只能在家悲痛哀悼,没有来奔丧。大大小小一家人在浑浑噩噩中把外婆的后事办了,她的坟就座落在鱼溪镇学校外的小竹林里。
小姨婆和蒋光棍结婚十来年,不能说相亲相爱,也是相敬如宾,夫唱妇随。从外表长相或是内在气质,蒋光棍都不能与小姨婆比。可是,论地里干活或圈槽养猪,小姨婆是一窍不通,自愧不如。所以,在这些年里,他管外她主内,外面的事她听他的,家里的事他随她的,生活过得不宽裕,也是一日挨着一日地过着,转眼兄妹仨长大了,钦及已经二十岁出头,钦寺有十七八岁,他俩已经是蒋光棍耕田种地的好帮手;果清出落成娉娉婷婷的少女,很有小姨婆当年风仪玉立的模样,也乖巧伶俐得很。
小姨婆与外婆的感情很好,在她们年轻时,一个花枝招展、喜眉笑眼,一个朴实大方、温良恭俭。双双考入资师,成为教书先生。老外公老外婆无不为之有她们姊妹而骄傲。在土改运动时代变更时期,小姨婆的丈夫被打死,她和儿女们命悬一线,是外婆救了他们,才有了一家大小的今天。外婆突然离世,她伤心欲绝。好在蒋光棍一直陪伴着她,孩子们长大了也懂事,默默地围在她的身边。
他们一家离开舅舅家时,把西仁带到金李井乡下去了,小姨婆想到外婆不在了,轮到她来照顾西仁了。西仁比果清大一点,她俩正好有个伴。再说乡下比镇上好过些,尽管没什么吃的,可红苕是有的。
母亲背着我、与父亲一起带着哥仨回到了金带场,父亲为了多陪陪母亲,就带信给校长说晚几天再回学校。在短时间里,母亲无法从突然失去外婆的悲痛中走出来。
父亲开导母亲说:“死去的亲人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即使天天想着也是留不住的,只能把这份思念埋在心里。”
她点了点头,明白他的心思。
父亲接着说:“妈这次生病,是长期饥饿引起的。你可不能步妈的后尘,一定要与孩子们一起吃干喝稀呀!”
母亲望着父亲,心中翻涌着感动,她想让他放心,就说:“我懂,我听你的。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和宇大。”
父母互相慰籍、叮嘱、鼓励,外婆走了,一家大小还得活下去,盼望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这艰难困苦的日子。
母亲送走了父亲和大哥,带了一点舅妈给的糖果,背着我、牵着二哥三哥去看刘妈。刘妈与外婆情如姐妹,与母亲情同母女,外婆突然没了,刘妈跟母亲一样悲痛万分,她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一点精神都没有,懒懒地躺在床上,张爷给她煮了稀粥,正在劝她吃一点。 刘妈一见我们来了,又跟母亲拥在一起哭个不停,张爷费了好大的劲才劝阻了她们的泪水。二哥三哥围在刘妈的身边,刘妈伸手把我抱在她的怀里,我用小手擦着她脸上的泪花,...
学校放假了,父亲带着大哥回到金带场,母亲发现大哥说话不利索。她把他拉到跟前,仔仔细细地与他聊了一会儿之后,她确定大哥说话结巴了。
大哥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尽管父母两地分居,他从来不少父疼母爱;他也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外婆对他又宠又惯。大哥小时候很乖,等我们出生后,也有一个大哥哥的样子。父母总说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可大家都知道母亲偏爱大哥,因为在我们几个中只有大哥长得最像她:大眼睛双眼皮,在浓密的睫毛掩映下光彩夺目。他从学说话开始,就字正腔圆,发音清楚,口齿伶俐。
母亲忍不住问父亲:“宇大才去你那里一个学期,就说话不流利了,你注意到了吗?”
“我整天除了上课,就为我俩能填饱肚子忙忙碌碌,没有注意到他说话结巴呀。”
她轻声地问大哥:“告诉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害怕,不敢张嘴说话。
她尽量把声音放低一些,亲切地对他说:“宇大不怕,不着急,慢慢地告诉我。”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她:“我 ... 我的同桌同学说 ... 说话结 ... 结巴,我觉得好 ... 好玩,就 ... 就学他,学 ... 学着学着就 ... 就这样 .. 样了。”
她明白了,原来是鹦鹉学舌学成了结巴,她现在顿足捶胸也没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父亲把他带走。这事儿也不能怨父亲,他为了不让大哥挨饿,也是费尽心思,没有注意到他说话结巴。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兴许能扳过来。全都是这饥荒年闹的!
她无奈地对大哥说:“傻儿啊,结巴是不能学的。”
然后转身警告二哥、三哥:“谁也不能学他说话结巴啊!”
母亲试图纠正大哥,可他舌头僵硬,小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弄得她也不知所措。
平常母亲心里有事总是向外婆倾诉、找外婆商量,可现在她的心空落落的,牵着大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刘妈家。刘妈正带着我在吃凹米子花生,看见母亲和大哥来了,就叫他们一起来吃。他俩无心吃花生,大眼对小眼,眼眼愁云。刘妈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娘儿俩是为口吃而束手无策。
刘妈安慰了大哥一阵子,然后对母亲说:“说话结巴的孩子不能逼他改,越逼越严重,顺其自然吧。”
母亲听了刘妈的话,再也不急着让他改了,而且也叮嘱父亲和我们不许再提他结巴的事,我们慢慢地习惯了大哥说话口吃的毛病。不管怎样,大哥说话结巴一直是母亲的心病,久久不能释怀。大哥口吃的症结伴随了他一生。
正当母亲因大哥说话结巴极不痛快时,小姨婆传来口信:西仁不见了!这消息把母亲搞得晕头转向,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本来小姨婆带西仁到金李井乡下来,是为了照顾她。没想到有一天西仁偶尔听到了蒋光棍与小姨婆的谈话。
蒋光棍对小姨婆说:“邻村有一个小伙子看上了西仁,找人来说媒想娶她。”
她惊讶地望着他:“谁?什么?”
他接着说:“就是常来找钦及去拣红苕那个,他走路有点跛。”
她终于想起来了,然后对他说:“肯定不行,他是一个瘸子!再说西仁才多大啊!”
他又说:“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她要嫁了,家里也少一张嘴吃饭啊。”
她不高兴地回敬他:“你这是什么话!西仁是我带回来的,她是我的亲侄女,有我们吃的,就不能让她饿着。”
他马上点了点头说:“那是当然,听你的。”
西仁听得清清楚楚,蒋光棍要把她嫁给一个跛子!尽管小姨婆阻止了,她仍然感到孤苦伶仃,觉得这个家非她久留之地也。在之后的几天,她表现得很安静,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似的,可是在心里盘算着,她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可怜的西仁,在八岁时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先是被送到龙家湾一个表叔公那里暂养,这位表叔公卸磨杀驴,没养她几天就要赶她走。好在外婆把她接回到了后房子,在这里度过了几年快乐的童年时光。后又跟着外婆去了舅舅家,舅舅舅妈待她像亲妹妹一样。可是外婆突然魂归西天,她又被小姨婆带到金李井乡下。她还没有闹清楚这乡下的日子是怎么回事,就要谈婚论嫁了,她无论如何是不能从的!
在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清晨,乡村茅屋房顶上第一股炊烟缕缕升起,在空中缭绕。西仁不声不响地起了床,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房门,披着淡淡的晨辉,迎着凉凉的薄雾,沿着田埂小径一路小跑,一踏上大路就朝着远方大步奔去。她离家出走了,这年她十七岁。
母亲十分着急,赶紧带信给舅舅,可舅舅说西仁没有去他那里。她又去了一趟资中县城幺舅公家,西仁也没有去找东仁和果仁。她几经周折,联系上在绵竹县领养了立仁的三舅,可西仁也没有去他那里。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没有看见西仁的踪影。在这饥荒年里有家的孩子都吃不饱饭,没家的流浪儿拿什么填肚子啊!西仁在外面无依无靠,吃什么、睡哪里、... 她忐忑不安,忧啊!
母亲经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仿佛听见有人敲门,好像西仁在叫她:“琏君姐,琏君姐,...”
等她打开门一看,黑洞洞的夜幕静悄悄的,连一点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没有。她又一想,西仁不知道她在学校的住处,即使回来了也是去后房子。为此,她还带着我们去后房子等西仁回来。
(修改于2018年3月29日从原创发表在:http://mp.weixin.qq.com/s/IdjFB9_StmvGqBYqxQUW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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