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意识被唤醒的那年夏天(续一)
那年暑假, 夏边在夏大爷家住了三星期。夏大爷和夏边爸是本家亲戚,是个老革命。夏大爷是别人对那“老革命”的称呼,夏边爸却从来对那老人直呼其名,叫他光文。光文是那老人的名字。光文比夏边爸年长好多岁,夏边爸十四岁时候,是光文把他从村子里领出去当兵的。后来随部队南下,他俩都到了上海,转业到了地方。夏边曾经听他爸对他妈说,那年要不是跟光文出来当兵,我孤儿寡母的还不知道现在会怎样呢。夏边好奇父亲对夏大爷何以没大没小直呼其名,他爸笑笑告诉他,在老家按辈分光文该叫你爸老爷爷,还得叫你爷爷呢。夏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是小学生就做了“爷爷”,而且还有个头发花白被人称为大爷的老孙子。
夏大爷家在衡山路,一个闹中取静的院子里。那院子里住了不少“老革命”,也有几家“劳动人民”。比如夏大爷家隔壁的李秀英就是纺织厂的女工。那年夏大爷的老伴死了,家里就剩下夏大爷和他的养子安徽,有点凄凉寂寞,夏边爸对夏边说,暑假你去光文家住几天吧,热闹一下。于是肩负“热闹一下”的使命,一放假,夏边爸就把夏边送到夏大爷家去了。
在夏大爷家的头两三天,夏边百无聊赖,后悔不该来。他没有朋友,白天跑到院子外面看遮天蔽日梧桐树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无轨电车和汽车。看一阵厌烦了,回到屋里去,无所事事,坐在小椅子上猛摇一阵芭蕉扇,一会儿又厌烦了,再跑去马路上看车水马龙。进进出出好几回。隔壁那个圆乎乎的纺织女工李秀英对夏大爷说,大爷,我看侬屋里响这个小孙子无聊死了,跑出跑进不晓得做啥好呢,嘻嘻。夏边撇撇嘴,心里“嘁”一声,这个胖女人,不懂装懂,谁是小孙子啊?我才是“爷爷”。
晚上也不安逸,睡不好。天气闷热,躺在铺在地板上的凉席上,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瞌睡上来了,忽然被夏大爷一阵阵猛烈的咳嗽声惊醒。继之是喉咙里一串响亮的清痰声,夏边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那黄色的浓痰由下到上在老人气管里滚动,然后听到老人侧转身体从身边床下拖出痰盂罐来“呸”地将痰吐进去。那只痰盂罐上画了一个脚不着地斜着身体做状要飞上天去的仙女,脚后还有一只坚定不移紧跟在后的兔子。不知为何,很多年后夏边看李安的《卧虎藏龙》,看到周润发章子怡吊着钢丝绳在竹林上飞过来悠过去地荡秋千,一下眼前就冒出了那只痰盂罐,连带着似乎还听到夏大爷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
夏大爷家隔壁的李秀英家有三个闺女。老大中学毕业本该去黑龙江内蒙古或者梁家河之类地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但那闺女据说心律不齐,有先天性心脏病,于是就呆在家里不去大有作为了。李秀英私下里说,噶远的乡下头,去寻死啊,我是不会让阿拉小姑娘去的,阿拉死也要死了(在)上海。夏大爷的养子安徽似乎是很喜欢那闺女的,但那闺女对安徽好像没啥意思,虽然平日里她在烧饭间或走廊过道里与安徽说说笑笑“噶珊瑚”(闲聊)时仿佛还蛮水乳交融的样子。
二闺女比夏边大一岁,刚上中学,那女孩说话冲,惹不得,动辄送人一个“卫生眼”,那白眼翻得出神入化极具杀伤力,就如前两年那个因对着身边废话连篇不得要领的绣花枕头女记者上下打量猛翻白眼而火遍全国的蓝衣女记者一样。有一回安徽与她姐议论小说《金光大道》,安徽说那小说不真实不好看,一旁的二闺女立马送给安徽一个卫生眼,抢白他说,不好看?侬写得出来不啦?安徽冷不丁被她一冲,干笑两声掩盖尴尬,说,写不出也可以评论评论嘛。话音未落,二闺女就给他怼了回去,说,写不出,侬就省省吧,不要瞎七搭八妄加评论。说罢又给安徽一个卫生眼。大闺女在边上哈哈大笑。安徽边摇头边干笑,一脸尴尬。
小闺女小学四年级,比夏边小两岁,还没发育,夏边觉得她像个小材火棍。小闺女常往夏边身旁凑,有意无意似乎总想搭讪夏边。有一回他问夏边,侬叫啥名字啊?夏边有点烦她,说,不知道。小女孩笑起来,说,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啊。又说,我晓得侬的名字的,侬叫夏边,夏天的夏,靠边站的边,对伐?夏边说,你知道还问什么问?那小女孩一笑,依然不生气。过了一会,问夏边,侬晓得我的名字吗?夏边说,你不是叫囡囡吗?小女孩开心笑起来,说,那个是我的小名,我的名字叫高晓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