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谁相思成疾

介绍完梵高的《盛开的扁桃树》时，我突然想到平时在阅读《圣经》的过程中似乎没有发现 “apricot”(杏)这个树种，为此特地通过搜索引擎求证。求证的结果让我大跌眼镜，原来某些再版的英文《圣经》已经把《雅歌》里（Song of Songs）原本含有“apple”（苹果）的四段歌词修正成“apricot”了，如下：

《雅歌》第2章第3节：“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杏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Like an apricot tree among the trees of the forest,so is my love among the young men.I delight to sit in his shade,and his fruit is sweet to my taste.）

《雅歌》第2章第5节：“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杏子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Sustain me with raisins; refresh me with apricots, for I am lovesick.）

《雅歌》第7章第8节：“我说：‘我要上这棕树，抓住枝子。’愿你的两乳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你鼻子的气味香如杏子。”（I said, “I will climb the palm tree and take hold of its fruit.” May your breasts be like clusters of grapes, and the fragrance of your breath like apricots.）

《雅歌》第8章第5节：“那 靠 着 良 人 从 旷 野 上 来 是 谁 呢 ？  我 在 杏 树 下 叫 醒 你 。 你 母 亲 在 的 那 里 为 你 劬 劳 ； 生 养 你 的 在 那 里 为 你 劬 劳 。”（Who is this coming up from the wilderness, leaning on the one she loves? I awakened you under the apricot tree. There your mother conceived you; there she conceived and gave you birth.）

这些歌词里的果树原文为“tappuwach”， 在希伯来语词根里的意思为“气味、气息”（scent, breath），与之相关的阿拉伯语词根的意思为“香气”（fragrant scent），因此指的是某种气味芬芳的水果。

“tappuwach” 一词还分别出现在《箴言》（Proverb）和《约珥书》（Joel）里。《箴言》第25章第11节：“一 句 话 说 得 合 宜 ， 就 如 金 苹 果 在 银 网 子 里 。”（Like apples of gold in settings of silver is a ruling rightly given.  ）《约珥书 》第1章第12节：“葡萄树枯干，无花果树衰残，石榴树、棕树、苹果树，连田野一切的树木也都枯干；众人的喜乐尽都消灭。”（The vine is dried up and the fig tree is withered; the pomegranate, the palm and the apple tree— all the trees of the field—are dried up. Surely the people’s joy is withered away.）虽然这两段话里的“tappuwach”至今仍被译为“apple”，但已有不少专家在给《圣经》释义的文章里特别加注，认为“杏子”和“杏树”的可能性更大。他们提出了这些理由：《雅歌》出现在公元前10 世纪中叶的所罗门统治时期，《约珥书 》第一章大约于公元前八九世纪成篇，现代植物学研究表明，那个时候的以色列根本还没有出现驯化了的金灿灿的香甜可口的大苹果。而且彼时地中海地区原生的欧洲野苹果（European Crabapple）的果实很小，直径只有2-4厘米，果味酸涩，也不符合《圣经》的描述。

为此我专门查阅了苹果的传播史，原来现代苹果（Malus domestica）的祖先是塞威氏苹果（Malus sieversi），起源于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南部、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中国新疆。大约四千至一万年前，人类就在天山的森林两侧开始人工种植苹果。以长安为起点的丝绸之路开通后（约公元前202年—8年），天山西麓的苹果得以运送到地中海各国，与欧洲野生苹果（Malus sylvestris）杂交和嫁接， 导致现代苹果的种群与后者的联系更为紧密。据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23-79年）的著作《自然史》记载，当时的古罗马人已经熟练掌握了植物嫁接技术，意大利境内生长的果树包括：15种橄榄树、松果（pine cone）树、榲桲（又名木梨， quince）、石榴、桃、葡萄、12种李子树、30种苹果树、41种梨树、29种无花果，坚果树（包括核桃，榛子和扁桃仁）、板栗树、樱桃树、花楸树（sorb tree）、长角豆树（carob）、大果山茱萸（European Cornel）等，其中后面这三种果树已不为当今的广大消费者熟知。— 所以，又大又甜的红苹果或者黄苹果在地中海周边国家出现的最早时间应该在公元前一二百年左右。

西方某些语言学家认为，至少在十七世纪之前， “apple”( 古英语“ appel”)一词是用来泛指任何球状的水果的，并不独指“苹果”。

那么《圣经》里的“apple” 到底是什么水果呢？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可供选择的外表金黄的球状水果有三种：枸橼（citron，学名Citrus medica，犹太人庆祝住棚节日必备的植物之一）、榲桲（quince, 学名Cydonia oblonga）和杏（apricot）。前两种果实很酸涩，只有甘甜多汁的杏子最符合圣经里的“apple”的所有特征。

（枸橼）

（榲桲）

植物学界关于杏树的起源地有几种争议，有人认为杏树原产于中国西部，有人认为它起源于西亚的亚美尼亚（armeniaca），杏树的学名Prunus armeniaca就源自该说法。还有的专家认为杏树的原生地范围很广，包括亚美尼亚、高加索、喜马拉雅山地区、中国和日本。亚美尼亚的杏树可能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传入了美索不达米亚和以色列，是以色列境内除了无花果之外数量最多的果树。杏树在野外可长到9米高，五年内结果量达到最高峰，寿命为30年左右。

杏树那一片片心形的大叶子层层叠叠，撑起了深厚浓密的绿荫，为人们提供了绝佳的静谧纳凉处。待到田垄里麦子泛黄、丰收在望的时候，树上的杏子也熟了，散发着诱人的金黄色光泽。以色列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或爬树，或用手使劲摇晃树干，尽情采收累累的果实。甘甜醇厚的杏子令人满口生津，仿佛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杏子多的吃不完，以色列人就将果实放在阳光晒成杏干，吃起来香味和甜味更浓了，直沁心脾。

大约在公元前一世纪左右，杏子传到了古希腊和罗马。

有了以上的知识铺垫，我们就可以判断古希腊神话中的“金苹果”（golden apple）是何种水果了。荷马史诗里，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十二项艰难任务中就有摘golden apple这一项。golden apple还引发了三位女神之间的竞争，最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把它给了爱神阿佛洛狄忒，在她的协助下得到了天下最美的女人海伦，从而引发了特洛伊战争。奥维德的《变形记》里，希腊女英雄阿塔兰忒在当时几乎是全希腊跑的最快的人，同意和在一场赛跑中跑赢她的求婚者结婚。希波墨涅斯（Hippomenes）向阿佛洛狄忒求助，她给了他三颗golden apple。每当阿塔兰忒超过希波墨涅斯时，他就把一颗apple滚到她的前面，当阿塔兰忒把apple捡起来时，就会减缓速度。希波墨涅斯就这样赢了这场赛跑，抱得美人归。

这些希腊神话故事产生的年代远远早于苹果抵达希腊的时间，我认为故事里的golden apple极有可能是盛产于希腊的榲桲，生食的味道并不好，很酸涩，但煮熟后就变得甜美。古希腊人用榲桲来制作果酱和调味肉制品。他们将榲桲视作与阿佛洛狄忒相关联的水果，象征着爱情与生育，用其来装饰婚礼。

（榲桲）

欧洲中世纪有一个关于索多玛的苹果（Apple of Sodom）的神话。传说有一棵巨大的“苹果树”生长在《圣经》中提到的索多玛和蛾摩拉（Gomorrah）这两个罪恶之城的边上，树上的果实一旦被采摘，就会化成灰。 在《申命記》（Deuteronomy）中，这两个城市最后被毁于天火。

某些学者认为这棵果树是长在以色列地区的Asclepias gigantea vel procera（白花牛角瓜，学名Calotropis procera ），株高三四米，果实酷似大而光滑的苹果，成簇悬挂在树梢上。果实内充满了气体，一旦被敲击或揉捏，就会像气球那样爆炸，握在手中的只余薄薄的果皮和一些纤维碎片。

（白花牛角瓜）

（白花牛角瓜的种子）

可是苹果为什么会和《圣经》中的“禁果”(forbidden fruit)关联在一起呢？《创世纪》第2章第17节，“耶和华神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 And the LORD God commanded the man, “You are free to eat from any tree in the garden; but you must not eat from the tree of the knowledge of good and evil, for when you eat from it you will certainly die.”）这棵树上的果子在希伯来语里为“Peri”,泛指任何一种水果，可以是葡萄、石榴、无花果、杏子等，上帝可没有明明白白地指出来是苹果啊！

早期的拉丁教会的圣师耶柔米（Jerome ，340年－420年）把《圣经》译成拉丁文时，选择了一个巧妙的词汇“malus”来解释“peri”，该词有两个意思：用作形容词时，意为“邪恶”（evil）；用作名词时，泛指带核水果。

值得一提的是，中世纪欧洲的本土水果品种很匮乏，大多数水果是罗马人从亚洲引进的，包括来自亚美尼亚的杏，来自叙利亚的开心果和李子，来自波斯的桃子、来自本都王国（疆域包括今天的格鲁吉亚的部分地区以及亚美尼亚的部分地区）Cerasus小镇的樱桃、来自伊朗的蜜瓜、来自希腊的橄榄、无花果、梨、榲桲 和苹果。此外，中世纪餐桌上的水果还包括梨子、草莓、覆盆子（raspberry）、红醋栗(red currant)、柠檬、橙子、枣子等，其中覆盆子和红醋栗还处于野生状态，林地草莓刚刚被引种到花园里，昂贵的来自异国的枣子只有贵族才吃得起。种植数量最多、最大众化的驯化水果当属苹果。

圆圆的、外表发亮、让人馋得流口水的苹果激发了古代画家们的创作热情，中世纪末期、文艺复兴时期德国著名的版画、油画及雕塑家阿尔布雷希特·杜勒（Albrecht Dürer，1471年－1528年）于1504年创作了版画《亚当和夏娃》（Adam and Eve）。1507年他又推出了相同主题的两幅油画。他把这些作品里的禁果画成了苹果的样子。 大约1508-1512年期间，意大利的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1475年－1564年）在西斯廷教堂（Sistine Chapel）的天花板上画了《人类的堕落》（The fall of Man），图中的夏娃手心里握着的是无花果。可见同一时代的画家们对禁果到底是何种水果有着不同的理解。苹果观点渐渐占了上风，另一位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德国画家老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 der Ältere，1472－1553）模仿杜勒的大作，分别于1526年和1528年创作了《亚当和夏娃》两幅油画，夏娃手里拿着的是充满诱惑的红苹果。

（阿尔布雷希特·杜勒1504年创作的版画《亚当和夏娃》，他们手里拿着苹果）

（阿尔布雷希特·杜勒1507年创作的油画《亚当与夏娃》，他们手里拿着苹果）

（意大利的米开朗基罗创作的《Temptation and Fall》（诱惑与堕落），

图中有一棵无花果树，夏娃手上握的是无花果）

（老卢卡斯·克拉纳赫1526年创作的《亚当与夏娃》，画中的禁果是苹果）

（老卢卡斯·克拉纳赫1528年创作的《亚当与夏娃》，画中的禁果是苹果）

1667年西方文学史上划时代的史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出版，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年－1674年）以圣经里的《创世纪》故事为蓝本，讲述了亚当与夏娃受到蛇的诱惑偷吃了知识树上的果实而被逐出了伊甸园的经过。他在诗歌里直接把禁果描绘成了苹果的样子。从那以后，“禁果就是苹果”成了西方文化里的一种思维定势，“apple”不再泛指任何一种球状的水果，而是特指“苹果”了。十八世纪的瑞典植物学家林奈（1707年－1778年）用拉丁文给苹果起属名时，用了malus一词，将这种思维定势巩固了下来。不过几百年前的杂交苹果的味道不如现在的好，果形有时也比较丑陋，产量较低，还易得病虫害等，随着农业技术的进步，它们全被当今的消费者淘汰了。

苹果树和杏树于十七世纪被欧洲早期的移民引入北美。苹果树的种植范围很广，目前世界上大约有7500个杂交品种。北美主要的杏子产地在加州，但种植面积和产量远不如扁桃。加拿大BC省内陆的干燥地区也产杏子，然而名气逊于同一产区的苹果。因为绽放较早，杏花容易受到晚冬和早春的霜冻的侵袭，BC省的杏园每三到四年就要经历一次低产。而且淡粉色的杏花远不如梅花和桃花艳丽妖娆，加西的华人移民似乎更喜欢在花园里种植梅树和桃树。

文章写到结尾处，我忽然好想在自家后院的梅树和桃树旁补上一株杏树。春深处，我们相约一场杏花雨好吗？粉白的杏花瓣开到了极致，我会在树下不停地用手机拍照，捕捉着素雅的花容，想象着秋时果实累累的杏子黄。那首隽永的情歌仿佛又在耳旁响起：“给我杏子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爱人，你就是在人生旅途中为我遮阴的杏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