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村讲核桃的故事

小时候家里买过几次核桃，我嘴馋的时候就挑出几个，用锤子将硬硬的壳砸碎了，再用手指抠出里面的果肉。有时候我找不到锤子，干脆用门角夹，不必太用力，就能保证核桃完整。

核桃肉远不如苹果香蕉等水果好吃，开果壳又费事，并不是我最心仪的零食。中学时听电台广播，头一次知道了一部叫《胡桃夹子》的芭蕾舞剧，我好奇地问音乐素养颇高的爸爸：“胡桃是什么？”

爸爸答：“胡桃即核桃。”我恍然大悟，原来欧洲人喜欢吃核桃，专门制作了人形的夹子，方便夹碎核桃壳子。

我上大学时，宿舍里有一位出生名门的北京姑娘，她的外公乃解放前投诚的国民党中将。有人写将军的故事，描述得绘声绘色的，说他武艺高强，年轻时与街头小混混肉搏，十几个对手近不了他的身。我向北京姑娘求证，她笑说那全是瞎编的。我有点怀疑她太过自谦，都说将门无犬女，北京姑娘的拳脚功夫相当不错，而且还会气功。她轻巧地将真气运于右掌，一巴掌拍下去，摆在水泥地上的一颗核桃刹那间碎了。她用右掌可以一连击碎十几颗核桃，我们全看呆了。有她在，我们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吃起核桃方便多了。

我来温哥华后，发现本地人超爱吃各种坚果的，很多超市都出售核桃仁，生吃起来味道很不错。人到中年开始讲究养生的我时不时买些核桃仁，拌着酸奶一起吃。

超市里卖的核桃仁大多是种植在加州的英国核桃（English walnut, 学名Juglans regia），以果实个大、皮薄、肉香而享誉世界。英国核桃原产于波斯地区，又称“波斯核桃”（Persian walnut），已有4000年的书面记载历史。公元前18世纪的《汉莫拉比法典》里关于食品的法规中就提到了核桃，据传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Hanging Gardens of Babylon）里就种着核桃 。希腊人从波斯地区引进了核桃，经过系统改良，变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英国商人普及了这种特殊的坚果，于是人们叫它“英国核桃”。英国核桃大约在十九世纪初传到了加州，如今加州的核桃生产量居全美和世界前列。在美国，99%商业消费的核桃来自加州，而世界其他地区消费的核桃中大约有65％来自加州。英国核桃树的寿命大约为60年，平均长到20米左右。

我读希腊神话时，发现了一段关于核桃树的故事。酒神狄俄倪索斯（Dionysus）爱上了拉科尼亚国王狄安（Dion）和王后安菲特（Amphithea）的女儿卡里亚（Carya），悄悄和她巫山云雨。卡里亚的两个姐姐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紧紧守着妹妹，不让她再与酒神发生肉体关系。酒神大怒之下将两个姐姐逼疯，并把她俩变成了岩石。他又将卡里亚变成了一棵树，希腊语为“Carya”。

后人翻译希腊神话时，将Carya 译成“walnut tree” (核桃树)，本人不是太认可。首先， Carya 一词在植物学里代表“山核桃”属（英文俗名hickory）， 而walnut 是胡桃属（Juglans）的，两者同属于胡桃科这一大家庭。核桃与山核桃的果仁均被坚硬的壳包住，核桃的果壳不会裂开，但大多数山核桃的果壳在成熟时会沿不同的缝合线分裂，露出较小的内部坚果。所以我认为希腊传说中的美女卡里亚应该变成了一棵山核桃树，翻译希腊神话的学者可能不是植物学专家，将hickory 与walnut混为一谈。

（这是山核桃，果壳上有缝合线）

本地超市出售的山核桃仁品种为Pecan（学名 Carya illinoinensis，伊利诺伊州山核桃 ），是原产于墨西哥北部和美国南部密西西比河地区的一种山核桃，产量占了世界总量的一半以上。山核桃的果仁比较扁平，我认为其味道好过英国核桃。

（pecan)

加西地区没有原生的核桃树，我散步时在街坊家的小院里见过几株人工栽植的英国核桃树。我经常错过了它们的花季，只注意到小小的青果一天天长大，酷似一个个圆圆的棒球，沉甸甸地挂满了树枝。

  (核桃八月果）

（核桃四月花）

院主人和我交流种花心得时，特地说了一句：“千万不要种黑核桃树（black walnut）啊，它让你爱恨交织。”

他提到的黑核桃树（学名 Juglans nigra）是广泛分布于北美东部的一种土生核桃树，以高品质的木材著称。黑核桃果壳坚硬，非常难打开，而英国核桃的果壳比较薄，更容易去除，这就是普通消费者在超市里很难买到黑核桃的原因。只有少数几家美国公司生产黑核桃仁，直接运送到消费者手上。黑核桃具有更强的土味，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和口感，美食家更倾向于用黑核桃来制作各种糕点和冰淇淋等甜品。

（黑核桃）

黑核桃树形高大，可以长到30多米，树冠如伞，秋叶金黄明亮，与深色树皮形成鲜明的对比，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可是它深藏在美丽外表下的冷酷无情的一面却让很多园艺发烧友裹足不前。

黑核桃会产生一种叫做juglone（胡桃醌）的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自然存在于树的全身，尤其在芽、坚果壳和根部最为集中。胡桃醌抑制了许多其他植物在黑核桃树下及其周围的生长，从而为树本身留下了更多的水和养分。尽管所有品种的核桃树都会产生胡桃醌，黑核桃树的胡桃醌浓度却是最高的。种植在黑胡桃根附近的番茄、土豆、苹果、梨、浆果和一些园林植物（如杜鹃花、丁香花等），则可能被胡桃醌杀死或发育不良。

你的院子里一旦种了黑核桃树，就应该慎重选择与之搭配的花木和菜蔬。幸好温村的园林花木种类繁多，我还是能够挑出不少对胡桃醌并不敏感的植物，如四季豆、甜菜、胡萝卜、洋葱、樱桃树、铁线莲、山楂、日本枫、加拿大紫荆（red bud）、木槿花、爬山虎、秋海棠、美国薄荷、西班牙风铃草、老鹳草、番红花、大滨菊、风信子、雪光花、忍冬花、三色堇……

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家附近的两个森林公园观察植物，在那里的次生林地里发现了好几株原生于美加东部的核桃树，大概是人工种下的。其中两株是并肩而立的黑核桃树，高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狭窄的空地，树下寸草不生，阳光透过错落有致的树枝洒在黑土地上，斑斑驳驳的，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另外几株核桃树的外表酷似黑核桃树，但青果是鸭蛋形的，上面有密集的绒毛，摸上去黏糊糊的，本地人称其“奶油核桃树”（butternut, 学名Juglans cinerea）或“白核桃”（white walnut）。奶油核桃树原本广泛分布于美加东部，因易患溃疡病，如今已是濒危树种了。科学家们将土生的奶油核桃树与日本核桃树杂交，培育出不易染病同时又大量结果的杂交品种。

（奶油核桃）

（奶油核桃的四月花）

奶油核桃树寿命较短，树龄很少超过75年或100年。我见到的那几株奶油核桃树长在湖边的空地上，树冠宽阔，恰巧有几段低矮的树枝距地面不到两米，春天时从那儿经过，我近距离欣赏了略带古铜色的新叶和一条条十几厘米长的青色柔荑花。我不由自主地感叹核桃花原来也很美的。奶油核桃坚硬的果壳很难打开，土著将坚果油用于烹饪、护发，皮革制作和工具抛光。其木材的柔软度、颜色和质地均属上乘。

如何在温村户外辨别英国核桃、黑核桃与奶油核桃树呢？我有以下几点心得：

一：观果：青果外表光滑，似圆圆的棒球的，是英国核桃或黑核桃。青果椭圆形，外表有密集的绒毛，摸上去黏糊糊的，是奶油核桃。

（核桃果）

（黑核桃）

（奶油核桃）

（白核桃）

二：观叶：所有的核桃树均为羽状叶，意味着它们在同一叶茎上有许多小叶。英国核桃的羽状叶有五到九个小叶，在茎上对称分布。黑核桃的羽状叶有15到23个小叶，奶油核桃的羽状叶有11到19个小叶。英国核桃的小叶数量很少，最容易分别。黑核桃与奶油核桃的叶子很相似，主要观察末端小叶。奶油核桃树的末端小叶的尺寸与邻近的小叶相似，而黑核桃（以及英国核桃）的末端小叶发育不全或者完全缺失，尺寸小于邻近的小叶。其次，奶油核桃的每个小叶紧紧连着叶茎，看似无叶柄，而黑核桃的每个小叶均有叶柄。

(英国核桃）

（黑核桃叶与奶油核桃叶区别，上方的为奶油核桃叶，下方的为黑核桃叶）

我在观察各种核桃树的过程中，渐渐领悟到为什么脍炙人口的《胡桃夹子》故事只会产生在欧洲了。英国核桃壳薄，易打开，贪吃的欧洲人因此发明了各种材质的胡桃夹子。胡桃夹子越做越精美，到后来，某些夹子失去了作为工具的意义，仅仅是一件摆设了。德国人还有在圣诞期间赠送胡桃夹子的传统。胡桃夹子最著名的产地为德国的厄尔士山脉，那里的胡桃夹子通常制作成拥有大胡子、戴着高帽子的士兵、国王或是宪兵的模样。柴可夫斯基受德国作家霍夫曼的童话《胡桃夹子和鼠王》启发，写下了这出芭蕾舞剧。剧中的胡桃夹子在小女孩玛丽的帮助下，终于杀死了七头鼠王，玛丽的善良和胡桃夹子的勇敢忠诚战胜了邪恶。

我小时候吃的核桃很可能是产自中国北方的某个品种，中国核桃的产量占了世界将近一半。梁实秋的《雅舍谈吃》中有一篇《核桃酪》，写到“核桃来自羌胡，故又名胡桃，是张骞时传到中土的，北方盛产”。他的考据应该来自西晋的张华编撰的《博物志》：“张骞使西域还，乃得胡桃种。” 这一说法便成了中国核桃种植的来源。张骞传回中国的，应该就是如今消费量最大的“波斯核桃”（英国核桃）。

几年前，中国考古学家在磁山遗址发现了碳化的核桃壳，个头比现代核桃小，应该是野生品种，证明中国也是核桃的原产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