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汤的药引子
儿子读小学二年级时长出了第一根白发,三年后我仔细数了数,发现白头发增加到五根。如今他已经是12岁的初中生了,头顶和两鬓显而易见的白头发起码有二十几根。
我笑着问他:“你有啥好愁的啊?早生华发。”
我十岁时,小学数学老师也是这样问我的。学校让每个小朋友每个月交三块钱,统一安排大家在课间操时间喝豆浆加强营养。我排着队,手里捧着牙缸,数学老师低头弯腰为我盛豆浆时,发现了我头顶的几根白发,关切地说:“心事不要太重,有问题告诉爸爸妈妈和老师。”
其实我八岁时就长了第一根白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上初中时头上的白发已经很明显了。不止一位老师问过我,是不是忧思太多啦?我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我爱看书和写文章,可从来不写灰调调的东西,不无端说愁,白头发却一根根从头顶冒出来。难道我长大后也要做满头白雪的喜儿?从小看《白毛女》的剧照多了,我难免胡思乱想起来。
看来大儿子遗传了我的少白头基因。
“可是,你的头发后来怎么变黑了呢?”大儿好奇地问。他很细心,早就注意到我的头发黑亮黑亮的,鲜有白发,所以不相信我曾经是少白头。
我答:“因为我有一位好大舅,为我找来了何首乌仙药。”
每个中国孩子都听说过何首乌。小学课本里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这么一段: “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
学到这篇课文时,老师要求我们把其中的精彩段落背下来, 我一边背一边想:“何首乌长什么样呢?”
我的大舅很疼爱我,他发现我小小年纪长了那么多白发,着急不已,连忙去翻外公摆在家中的草药书。终于,他查到何首乌能乌发,特地抱着药书跑到我家,建议妈妈熬何首乌药汤给我喝。我吃了几服汤药,嫌苦,没有坚持下去。半年后,大舅体检时查出肝癌,已到晚期,从确诊到病逝只有一个多月。
大舅出生于解放前夕,刚刚学会走路时,大家族就衰败了。文革期间大舅跟着外公外婆到闽中山区下乡,艰苦的生活和长期营养不良不知不觉间损害了他的身体。他在乡下就老犯胃病,一直没有去做检查。好容易回了城,大舅在郊区硫酸厂当工人,安定的日子才过了三四年,突发绝症,三十五岁英年早逝。
妈妈听到大舅噩耗的那一刻,伤心欲绝,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喷到了地上。十几岁的我看到这一幕,吓得和妹妹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发呆。
大舅的英年早逝是家人心中永远的痛,也让我渐渐开始懂事。为了不让他的心血落空,我十八岁时开始坚持天天吃何首乌。苦苦的药汤喝了几个月后,我的白发明显变少。后来又改吃何首乌中成药片,一年后少白头彻底根治。我得意极了,不止一次站在家中的全身镜前打量自己,用手指轻轻拨弄满头乌发,嘴里哼着“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开始憧憬浪漫的爱情。
略识中草药的母亲告诉我:古人将何首乌与灵芝、人参、冬虫夏草并称为四大仙草。
相传,张果老也是吃了千年何首乌才成仙的。张果老系穷赶脚出身,靠赶着毛驴运送货物糊口。一日,他路过一座小庙,庙内肉香扑鼻,推门进庙,见殿内支着一口铁锅咕嘟嘟炖着一锅白肉。张果老饥肠辘辘又见四下无人,就用木棍夹着吃起来,把一锅鲜香味美的白肉吃了个精光。剩下的汤也喂了驴。张果老哪里知道,他吃下的是一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地精娃娃肉”(也就是千年人形何首乌),人若吃下可以长生不老,成仙得道!
我尝了仙草,白发变乌发,甚为欣喜。可新鲜的何首乌草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一直没有亲眼见过,只是从别人的文章里获悉何首乌开白花,花序呈圆锥形,花蕾细小而密。野生何首乌根在生长过程中遇到石块等硬物导致其不能正常生长而出现凸凹不平的现象 ,有的酷似人形,尤显珍贵。为了卖得好价钱,有人制造出各种人形模具,然后将小的何首乌置于模具内,栽于地下,长大后即成人工栽培的人形何首乌。不明所以的人掏大价钱买下这些人形何首乌,这种骗局很多。
来到温哥华后,发现本地人将一种叫American Bistort(美国何首乌)的野花引进了花园。它有着宽阔的披针形叶,白色或淡粉红色的圆锥形花簇,每朵花有五个长方形的花被,只有几毫米长。花簇比较矮壮,酷似小哺乳动物的尾巴,在风中摇摇晃晃的。
一开始,我以为美国何首乌和中国何首乌是同种草药,爱屋及乌,见到它们倍感亲切,对大舅的怀念之情油然而生。为了求证此何首乌即彼何首乌,我特地去翻了园艺书,发现American Bistort的中文译名为拳参(学名Polygonum bistortoides),与何首乌同属蓼科,药性完全不同。它是美加西高山上的一种常见野花,生长在潮湿开放的环境中,印第安人取其根块做食物,直接煮熟了吃或磨成面粉。
(拳参)
我还了解到,全世界蓼科约有50属,1120种,除了何首乌和拳参,最普通的如酸模叶蓼、水蓼、荭草等。
古诗词里出现的蓼花或红蓼,大多指的是水蓼。古人伤离别,许多忧伤的诗句是在古渡头完成的。岸边的杨柳、蓼烟、苇风,水中的白苹,无不寄托萋萋满别情。
古诗“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道出了水蓼的生长习性。它是一种多年生挺水植物种类,生长在水田、人造沟渠或湿地,花朵通常长成穗状。和芦花一样,蓼花的花型花色朴实无华,也无花的香味,但胜在开的如火如荼无边无际,在秋天的图画中也是点睛之笔。
《水浒传》中宋江来到浔阳楼时,见到的是这样的情景:云山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红蓼虽然是诗人和小说家笔下的宠儿,但这种花在乡下随处可见,和野草差不多,没人去种植,更谈不上把它当花去养。平平淡淡的生长,亦草亦花,没有过高的奢求,也就没有事事不称心如意的失落感。
(一组园艺蓼花)
我到北美后发现,由于东西方审美观的不同,普通的蓼科植物竟然被挖掘出了园艺价值,登堂入室,和娇艳的牡丹玫瑰种植在一起。除了拳参,我还在邻居家的花园里见到了各种红蓼和开着紫红花的抱茎蓼 (red bistort)。只要是花型和花色有点欣赏价值的蓼属植物,都被园丁搜罗齐了,并加以改良,培养出各种园艺品种。就连温哥华户外最常见的杂草宾夕法尼亚蓼(学名Polygonum pensylvanicum,俗名“智慧草”,smart weed),也被作为水禽和鸣禽栖息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植在了湿地公园一角。紫红色柔软的茎,长矛状叶,穗状花序上的粉色花米粒大小,透着一丝羞涩悄然绽放,从6月一直开到11月。
(
(宾夕法尼亚蓼)
秋风凉起,秋意渐浓,各种蓼花在庭前或野外翩然起舞。赏花人经过,唱一句“数枝红蓼醉清秋”,瞬时被心中满盈的爱意熏醉了。
有人说,各种各样的蓼花全是通了神的花,看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读懂了这世界上的沧海桑田,却依然淡定如斯,花开花落,一岁一枯荣。它们植在了我心里,年年岁岁传递着阻隔不断的亲情。因为我知道,少白头是很难根治的,我靠大舅找到的以蓼科植物何首乌为主打药的偏方,短时间内治愈了少白头,故事本身就很传奇。
当年大舅赠完药方离开我家时,曾深情地看着我说:“诸娘仔(福州方言,女孩子)的头发乌乌的(福州方言,黑黑的),压仲(福州方言,漂亮),长大后嫁个好丈夫!” 他去世多年后,我终于觅得如意郎君。出嫁那天,我盘起头发,在鬓边插上一朵鲜艳的红玫瑰,望着镜中那个美丽的自己,暗自说:“伊舅,你的心愿终于实现啦!”
大舅让我明白了,世界上所谓的仙草汤,里面一定有爱心做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