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路过小楼
小时候日子过得很慢,从一个新年到另一个新年好像要等一个世纪那么长。
夏天很漫长,到处是大太阳,滚烫的石板路一不小心就把脚板底烫得跟踩了烙铁似的,火烧火燎的疼。瓜棚上的瓜叶被太阳晒得全都蔫蔫地耷拉着脑袋,瓜叶下的瓜们有气无力地吊着,一丝不动。只有远远近近的知了,不知哪来的气力,整个夏天都在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偶尔听到一只磕巴一下或噎住一声,过一会儿,冷不丁从你窗框上或是门廊前的某棵树上,变本加厉地叫回来,吓你一跳。
炎热夏天的正午,连人影也不见几个,不知都躲哪儿去了。母亲中午要睡午觉,怕我吵到她,总是哄我一起睡。我每次躺到床上,手动动,脚动动,睡不着;再努力躺着,紧紧闭住眼睛,闭得疼了,还是没睡着。实在是无趣,我就摇醒母亲,缠着她找些事情来打发我。
每每母亲被缠得无可奈何,就说:我带你去看三姑娘。三姑娘是父亲的妹妹,我的姑姑。在我们那里,娘家人因为对已嫁女儿的亲切如故,不管她们出嫁多少年,依旧用未嫁时的娘家称呼。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三姑个子娇小,说话轻声细语,是我喜欢亲近的那种。而只要是去三姑家,我立即高兴得直点头。吸引我去看三姑的还有她家门口那口池塘,里面有捞不完的小鱼、小虾。还有池塘水面上漂着的一朵一朵睡莲,静静的很好看。
每次我去了,三姑就吩咐大表哥去池塘捞鱼,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守在一只事先盛着水的洋铁桶边。表哥把一只白色纱网捞兜用长长的线系在棍棒上,在捞兜里放上一小勺醪糟渣,再轻轻地把捞兜沉入池塘靠岸处的水里。很快就能看到水中深深浅浅有鱼虾游动,等水中稍微平静,起出捞兜,里面活奔乱跳的小鱼小虾煞是可爱,我最喜欢把它们一只一只捉进桶里。通常不到一个时辰功夫,桶里的鱼虾就聚满桶底,足够我玩一个下午。到了傍晚,三姑把鱼虾换几次清水后捞出来,用小火慢慢焙香,配上几个辣椒、几瓣姜蒜炒一炒,晚餐桌上就是一道香喷喷的好菜。
我们在三姑家有时候住上一两天,有时候三四天,不管住了几天后,我们提起要回家,她总是死活阻拦不让。下雨的日子不能去捞鱼了,她就找出点不同的趣味来哄我开心。
“我们炒豆吃吧,新打的豆子”她说。“我们这里的豆子沙地里生长,比起你们那边的香一些。”她一边说一边吩咐我母亲架锅点火,自己转身从谷仓里取出一竹筒黑豆倒进炒锅里。母亲坐在灶塘边不紧不慢地添柴烧火,三姑拿着炒勺,“嚓”、“嚓”很有韵律地翻着豆子,我乖乖地站在锅旁,踮着脚尖看锅里的豆子噼啪作响。我觉得已经炒了好久了,怎么还不熟呀!我望望豆子,望望三姑,心里已经等不急了。三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眯眯地说:不要急呀,等你看到每颗豆的身上裂开了一道白缝,就好了,我们再放一放等凉了就可以吃了。等啊等,终于等到不烫了,三姑用一只小碗盛着半碗豆放到门前的小板凳上,我一颗一颗地捡着吃,嘎嘣、嘎嘣果然很香。遇到邻家孩子路过门口看我吃豆时,三姑爽快地招呼进屋,也是一小碗,我们排排坐吃果果。我们吃着吃着就彼此羞涩地对话了,你给我一颗,我给你一颗,渐渐地有了物质往来。第二天一大早那个熟悉的小脸蛋又在三姑门口或窗前晃动着,看来是寻找昨天相识的新盆友来了。
母亲和三姑总有聊不完的老故事。白天她们一起修鞋样,边比划边聊;晚上纳凉时,我总在她们摇着蒲扇的闲聊中入睡,偶尔醒来睁开眼,不是被母亲搂着,就是躺在三姑怀里。她们的今生过往,在这悠闲的时光里,娓娓道来,慢慢悠悠,有些我听懂了,有些似懂非懂,有些不知所云,但看她们的愉快、亲热劲儿,好像很有趣、很温馨。
那样从容而静好的岁月,很像檐下、廊前的风铃声,叮当作响,余音袅袅;也像斜阳路过小楼,不惊扰任何人,只把光明和温暖静静留下。
那样的岁月,叫人不相信时光会老。我一直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