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字人生”
称伊丽莎白的一生为“8字人生”不仅因为她出生于1908年8月8日、活了88岁,更重要的是她一辈子过得圆满、充实、明白。为此她的著名作曲家儿子彼得(就是那位“发现” PDQ Bach的Schickele教授),专门为她作了首8重奏。
我与伊丽莎白相识、成为忘年交要从离开伯克利头一年夏天说起。一位朋友即将毕业离开,问我是否愿意接她的班,到伊丽莎白家“live-in”(即帮助房东作些家务以换取减免房租),我立即回答“愿意”。我先生已经离开湾区前往外州工作,自己正要搬离学生村、找新居。伊丽莎白患奥兹海默的丈夫已两年前离世,她自己才中风康复,需要有人陪住、清扫房间和花园、开车带她看医生、购物等,她指定要中国来的女学生。朋友说:“老太太要面试一下再决定。”面试很顺利,只是伊丽莎白比我上次见到显得更加苍老。然而,与她深交后发现,她的睿智、幽默、情怀和敏锐,与我们通常定义的“老太太”不沾边。
伊丽莎白中风后失去一个声带的功能,“我是个单簧管”成了她自我介绍的第一句话,然后给我讲了她年轻时的故事。当物理是男人世界的年代,天资聪颖的伊丽莎白立志步居里夫人的后尘,学习物理。伊丽莎白进入研究生院时,物理学大厦因量子理论的出现而着的 “火”还在烧,大厦里的一些“猫”们依旧无所适从,伊丽莎白的导师自己也承认是这样一只“猫”。就在这时,她与一位年轻的德国科学家邂逅相遇。Rainer Schickele博士是位农业经济学者,他来到伊丽莎白学习的Iowa State University 做博士后,后来在那里执教。两人相爱并结婚,1935年生下大儿子彼得后,已经获得硕士学位的伊丽莎白放弃了博士学习。但是她并没有放弃科学,二战时期,她领导的项目首次提出了“风冷因子”(wind-chill factor)的概念并对此进行了研究。伊丽莎白说,那时男女不平等,秘书只为男科学家打字,她要把文件摔在秘书的桌上才能得到平等待遇。战后,伊丽莎白跟随Rainer的工作调动转辗于不同的美国研究机构和大学,后来Rainer成为联合国驻罗马的食品与农业组织下属陆地和水资源机构主任,从联合国离任后,他又去帮助一些第三世界国家建立农业经济研究与教学机构。
图1:伊丽莎白(左二)和Rainer Schickele (左一)与北达科他州立大学校长合影,那时Rainer是大学农业经济系主任(大约在1950年代)。
Rainer追逐着他热爱的事业,伊丽莎白伴随着她深爱的丈夫,凡是有Rainer光辉业绩的地方,就有伊丽莎白作为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留下的痕迹。来到伯克利后,伊丽莎白成为当地“女选民团”(League of Women Voters)主管环境议题的负责人。她负责寻找议题、撰写简报,还常去我们大学听讲座,当志愿者,即使中风康复后也是马不停蹄、兴致勃勃地忙碌着。就她负责的议题,我们有过多次非常深入的讨论,伊丽莎白还请我帮她编辑简讯。闲暇,我会为视力减退的伊丽莎白读她订阅的《Scientific American》,一起观看PBS有关自然的节目。偶尔,我们一起出去看电影、吃饭,伊丽莎白会在出门前高兴地穿上西服套裙、涂上口红,戴顶帽子,一手持拐杖,一手挽着我的手臂,步态优雅,精神矍铄,全然看不出这是一位晚上常因骨头疼痛而呻吟的老人。
伊丽莎白书房几十本相册记录了他们伉俪曾经丰富多彩的工作和生活,也记录了他们对大自然和音乐充满激情的热爱。他们攀登了很多山,用自己的双手在黄石公园附近盖了个小木屋。伊丽莎白有很多与熊偶遇的故事。一次,她与一只大熊在林间小道相遇,她很镇静地与熊对话,不喜噪音的庞然大物居然与她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我最喜欢听伊丽莎白用她特有的“单簧管”形容她对熊的问候:“Mr. Bear, how are you!”
伊丽莎白一家热爱音乐,他们最喜欢莫扎特,连猫的名字都来自莫扎特的歌剧《Cosi Fan Tutte女人皆如此》。这是一部喜剧歌剧,每个角色的咏叹调和所有的N重唱都令人陶醉。猫的名字来自剧中的角色 Despina,昵称黛西。黛西小姐不负盛名,是一只会察言观色的“猫精”。每当我给伊丽莎白读书时,她就会恶作剧试图拆散我们,而且她做坏事的频率和“well tempered”的节奏一样“准确”。伊丽莎白一家对音乐的热爱,就如这部歌剧,充满风趣和幽默,要不PDQ Bach怎么会诞生在她家?
伊丽莎白夫妇的两个儿子都是音乐家。小儿子戴维回忆:小时候伊丽莎白鼓励、而不是强迫他学中提琴。戴维9岁时,伊丽莎白安排他与专业交响乐团一起排练、参加演出,虽是滥竽充数,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直拉到旧金山交响乐团。后来,戴维辞职去做独立制片人,制作纪录片。追梦的代价是贫穷,自称是“贫困自由”(freedom of poverty),但他仍然不定期地与音乐家朋友们演奏弦乐四重奏,演奏地点是轮流在各个朋友家。在伊丽莎白家演奏那天就是我们的大喜日子,我们从早上开始准备精美的点心和饮料,将椅子摆好,伊丽莎白会请她几个爱好古典音乐的好友一起来欣赏。音乐家们不仅演奏,还交流感想和技巧,推测作曲家的意图,如何处理某个细节等等,给听众一种特权般的享受。
他们的大儿子彼得是一位著名的作曲家、滑稽的音乐模仿者(parody或spoof)。彼得的PDQ Bach是一系列戏谑、幽默的音乐表演节目,要有一些音乐常识和知识才能欣赏,也可以当成风趣的音乐普及和教育节目。彼得一看就是个大笑星,他自称是发现被埋没的作曲“天才”PDQ Bach及作品的Schickele教授,一个在南北达科他州立大学音乐病理专业任教的、非常正的教授。Schickele教授还为PDQ Bach写了传记,而且按照自己的模样勾勒出PDQ的画像,非常敬业。
图2:PDQ Bach传记封面。更多信息https://www.schickele.com/
图3:被Schickele教授发现的PDQ Bach作曲手稿之一,难怪很多PDQ Bach的作品出自教授之手。
PDQ Bach的全名是Pretty Damn Quick Bach(当然是按照美国人的理解),是著名作曲家JS Bach最年轻、最怪诞的第20+N(N=奇数)个孩子。PDQ Bach被 发现的伟大作品有:歌剧《费加罗的绑架》(咋听上去很像《费加罗的婚礼》、《后宫诱逃The Abduction from the Seraglio》、《唐璜》、《魔笛》等著名歌剧?搞不清是谁抄袭谁的)、《小梦魇曲A Little Nightmare Music》(还是与莫扎特合作的呢,《Eine Kleine Nachtmusik》无法与之伦比)、《1712序曲》(比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还早一百年呢,是纪念美国独立战争的,那时用扎破气球的声音代替大炮声),《未开始交响乐》(与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乐》PK),如此等等。这些作品中,听众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乐曲,包括很多著名的作曲家的作品、各地民歌、甚至美国儿童歌曲、动物叫声、口哨声等。不同作曲家、风格、地域、时代的乐曲,被PDQ Bach非常和谐地、天才地“一锅烩了”,一场音乐会听众从头笑到尾。对于从未听过任何音乐的听众,会觉得挺悦耳,尽管不时有些音符或 上天或掉地、有些乐器好像用错了地方,偶尔有动物闯入,···毕竟PDQ Bach的才华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图4: Schickele教授是这样拉小提琴的。旁边是著名小提琴家Itzhak Perlman。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MSEPUuNP8k
《费加罗的绑架》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O-W1AESUno
《未开始交响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LDzeGvzK4s
《小梦魇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8_j6yU4Whg
演奏贝多芬第五交响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zXoVo16pTg
《1712序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WF2gDZU52U
采访Schickele教授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TRh3qAc0_s
彼得连续四年获得Grammy Award for Best Comedy Album。每次Grammy颁奖时,彼得都在加州看望母亲。第二次获奖时我刚好与他们一家在一起,我准备好香槟,尽管不知道是否能获奖。当从电视实况中得知他获奖时,伊丽莎白比儿子还要兴奋,用她“单簧管”的声音高兴地大喊:“连续两年!连续两年!”我不失时机地拍下母子三人惊喜的庆贺场面(图5)。伊丽莎白常说,虽然因PDQ Bach出名,彼得也写过很多严肃的作品。
图5:左至右:伊丽莎白、彼得、戴维,在彼得第二次Grammy获奖时。
一年后我毕业,伊丽莎白兴高采烈地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离开时,母子三人每人送我一本书,彼得送的是他的大作PDQ Bach传记,戴维送的是伯恩斯坦《The Unanswered Questions》,伊丽莎白送的是《莫扎特传》,并在扉页上写道:“For the hours of enjoyment”。我离开加州前,帮她找到另一位大陆来的女生接替我,伊丽莎白与中国女学生的友谊,与她的生命同在。
每次旧地重游,我都会带她下山吃饭。母亲来探亲,路过加州时我带她去见伊丽莎白。母亲背诵了林肯的盖底斯堡讲话,令伊丽莎白印象十分深刻。伊丽莎白去世前一、两个月,在给我的信中描述后院花园的美丽。多年过去了,在追寻自己的“8字人生”的道路上,我会经常想起这位故友。
图6:毕业时,笔者夫妇(后)与伊丽莎白和戴维(前)在她的花园里合影。
图7:离开加州后,彼得去我工作、生活的城市开音乐会。表演完毕后笔者与彼得的合影,他是个十分随和、友好的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