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小说 《我这半辈子(完结)》
消停了没几天,今年年初,爸又开始折腾。这次是闹着要换大房子。十多年前他的祖宅等来了拆迁,就是我奶奶留下的西城武定侯胡同的小平房,说多少年要拆了又没信儿了,一会儿说在金融街规划外,一会儿又说属于北京老民居保护区,房都快塌了,常年漏雨,可还是多少人打破脑袋要租,附近什么四中三十五中的,别说学区房,就是学区鸡窝都趋之若鹜。那年终于拆了,总共两间小黑屋加起来不到六十平米,给了八十万拆迁补偿款,外加五环外两个两居室。爸和他的兄弟姐妹一通狂撕相互诅咒老死不相往来以后,抢到手一套二居室和四十万人民币。爸对我说出他的计划。现在他们不住那二居室了,空着浪费,现金在银行里也只有贬值的下场。不如把房子卖了把所有钱都拿出来,如今换外汇越来越严,虽然规定上还是每人每年五万美元,其实好多地方都不给办了,照这趋势以后更难,赶紧地把钱都弄到加拿大才是正经,然后让我把现在的房子一买,所有钱凑一起买处'豪宅'。他说他早看我这房子不顺眼了。三千尺的房子他还嫌小,还说风水不好,非要换,要我买他看中的大房子,按揭他来付,因为每年他俩都有十万美元额度,不够的话再找俩亲戚朋友,蚂蚁搬家,有的是办法,条件是新换的大房子写他和我妈的名,不能属于我,尽管那50%的downpay 都是我现在这个房子卖了以后的钱。可他坚决不让新房子出现我的名字。他说因为我有儿子,得提防着我们,我的儿子是有爹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爹有一天就可以通过这条关系链,把我们的财产霸占走,所以他要未雨绸缪,坚决杜绝一切可能的渠道。我姥姥听说他这个宏伟计划以后,在电话里跟我妈吵,“贼心烂肝肺!想什么呢你们!你死了全是小颖的!防贼似的防你闺女!你们就这么一个!”妈做不了主,我捂着脸痛哭,为这世上还有一个真心疼爱我的人,而我却不能为她做什么,不能在她床前尽孝。
哭完了我和我爸据理力争,我活到今天没和人争过什么,可我这次不想再退缩了。我鼓足了勇气悲愤地对他喊这不公平,话音还没落招来他狂怒,跳脚骂我,怎么算计他的钱,怎么不知廉耻的啃老,“你应该感到羞愧!你算计我们的棺材本钱,你走到哪里都让你戳你脊梁骨!这是你一辈子的、洗刷不掉的、耻辱!不要脸!”我妈埋怨我,“看你把你爸气的…不孝啊…”
也不能说爸跟防贼一样地防着我是多余。林的确来找过我,把他当初送我的大钻戒要回去了。离婚以后他当搬运工,从国内搬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没过两年就黄了。林不甘心,再搬一个,仿佛上了瘾,这回更年轻,他乐不可支,迫切需要那个戒指当定婚礼。他颇为炫耀地自夸他的桃花运,奚落我黄脸婆再也找不着下家。我把那戒指扔到了地上让他滚,刚好被躲在窗帘后面监视我们的爸看到了,又是好几天的叨唠数落,令人厌烦的唾沫象小飞虫一样无处不钻无孔不入,我没处躲没处藏,夜里睡觉都不得安宁。我在黑暗中睁着仇恨的眼,希望世界末日早一点降临,我好早日解脱。
很快解脱就来了,不过不是我爸真得了痴呆控制不了我了,而是我最恨的那个恶魔,于兵,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我面前。那天我送孩子打网球,走出俱乐部的门,这个魔鬼,我做梦都恨的磨牙的男人,竟然就在大门口的草坪上等着我呢!一看他那姿势,表情,鹰隼一样死盯着我的眼神,就知道他早算准了我这个点儿会在这里出现,专门等在门口拦截我的!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十五年没见,他早没了年轻时的模样,拦在我面前的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油腻男,烟酒过度造成的浮肿眼袋和两腮耷拉下来的赘肉都泛着一层油光,惟独那眼神没变,盯我的时候永远透着邪恶,令我不寒而立。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从我惊恐的表情中看出我的孱弱,很满意地笑了。
他说他来找我不为别的,只为我还欠他的。他这么多年始终两头跑,加拿大他呆不下,可是身份又舍不得丢,所以他在国内的工作老得换,都做不长就要跑过来坐移民监。这半生他颠沛流离,这笔帐都该算在我头上。他现在还是在北京混,工作是给社区维护网络数据。就是这个让他得知了我爸妈由于拆迁得了一大笔钱。虽然他维护的数据里只有身份证和手机号,但要把一个人所有的隐私全挖出来,这些足够了。国内个人信息买卖链根本没人管,任何人花点钱,都能通过一个简单的手机号,买到号主人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孩子在哪上学,银行帐号里有多少钱。什么都是实名制,想要看你裸奔简直太容易了。他没花多少钱就从黑市里买到了我爸的拆迁款信息,找到我是通过的微信。我不过就加入了一个群,这群里有一两个我刚到加拿大就结识的,所以这两人既认识我也认识于兵。他通过他们打听出了我的现状,还知道我儿子在社区俱乐部打球,因为群里也有同样打球的家长。他就这么找上了我。他让我给他二百万人民币,说那拆迁款和分的两居室都有他的一半,因为那小平房的拆迁日期,在我和他的离婚判决书的日期之前。所以按法律,那房子有他一半。不给也行,反正他知道我儿子在哪儿出没,还有,我姥姥在国内住哪儿。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前晃动的是他得逞狞笑的脸,虚虚实实交织在一起。直到他大摇大摆地离去,我仍然呆在原地,傻了一样不动换,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个丧心病狂的魔鬼消失,一刻也不能等。我儿子打完球出来,见我脸色发白,拉着我的手叫我,我猛地醒过来,惊觉自己的手心脑门都是汗。我紧紧抱住儿子,泪如雨下。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当地警局报案,我说我和孩子受到了威胁,要求警察的保护令,禁止他靠近我和孩子。我不知道他这次来加拿大住哪里,我对他一无所知,无法提供给警察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们做了记录,说会通知我儿子的学校,并承诺在我家附近加强监控。
这以后的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出现。又过了几天,我在微信的群里发了个消息。我说再过两周我就带着父母和儿子搬到另外的城市去了,我在那里找到了更好的工作,一切都安排妥当,不再回来了,周末有空大家聚一下吧,到我家里烧烤,然后我给出了地址。
不出我所料,第二天那个混蛋就找上门来了。
门玲响时我大概就猜出是他来了。我把门开了一个缝,露出半个身子。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讥笑,指着我家房前挂的房屋出售的牌子,青白的脸象厉鬼一样对我龇牙咆哮。"你动作到很快哈?!想溜?想让我再也找不着你?做梦去吧!臭不要脸的烂货!你给我听好了。我白道黑道都有人,你他妈的这辈子别想跑出我手心!"他压低音量嘶哑叫嚣着,怕邻居听见。
早上十点钟,该上班该上学的早都走了,小巷空无一人,幽静之极。我父母也不在家,回中国卖房子筹钱去了。初夏的阳光直喇喇照下来,我眼前的一切都太过明晃,仿佛不在真实世界里。我半睁半闭着双眼,积压了半生的悲痛和屈辱,此刻洪水一般汹涌再现,又一次冲垮我的理智。我的大脑象眼前这白花花的世界一样空洞,只剩下一个念头。带给我苦难和屈辱的不仅仅是他,我生命中出现过的所有男人,除了Burgen,连我爸都欺压我,不对我好,以为我是可以被他们无穷无尽压榨索取的奴隶,永远没有枯竭的那一天。面对男人们的压迫,我试着挣扎反抗过,每一次都招来更屈辱更残酷的打压报复,每一次都让我变得比以前更为懦弱。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卑微不值钱?我渐渐睁大了眼睛,对着眼前这个恶人摇头。他们就是不想让我象个人似的活着,我偏不能随了他们的愿。
"我不会给你一毛钱的。"我的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臭婊子!我让你喊!"他果然狂怒,一手推开半掩的门,另一手猛地掐向我脖子。随着手上的动作,他的身体也向我压来,充血的双眼射出吃人的光,嘴上还在不住口的骂,"千人骑万人操的傻..."
他的骂声突然停住了。随着我手上的刀从他肚子里迅速拔出,无数道鲜血如同堤坝即将崩溃前那一刻,憋不住向外滋射,紧接着突然迸裂,血喷如注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练,壮观如瀑布。这是大动脉猛然被割开时的景象。我的脸上全是被滋的血道血珠,扑面而来的腥味突然刺激了我的兴奋,翻手第二刀准确无误地刺穿他的咽喉,接着手腕用力使刀尖切断他的舌根,两三下就扒出了他的一副口条,连同喉咙组织,仍到他残破的脸上。他终于再也侮辱不了我了。这副就会骂脏话的喉舌终于让我亲手撕烂了。这是我盼了十多年的愿望。
我警告过他的,在我们还在一起生活,他天天骂我羞辱我时,我说过你再骂我有一天我会割烂你的舌头,他忘了。我以前杀过猪的,一天一百多头。怎么一刀捅破要害部位,怎么放血怎么解剖怎么拽出猪肠子猪舌头,是我们厂的业务标兵手把手教会我的。熟练之极。这些他都忘了。他只看到了我脸上的泪,没注意我掩藏在门后的另半边身体,他只以为自己过去对我欺辱的经验还没过时。他一只手推门另一手伸过来掐我时,没注意自己的心、肝、腹,所有要害部位都暴露在我面前,任我一刀毙命。我算准了他会伸手来掐我的,因为我说我要叫喊,他为了阻止我下意识的动作一定是伸手臂捂我的嘴,这样刚好让他分散了注意力,自暴其短。
一切都结束了。我得以永久地解脱。我不怕死。活着已经在地狱里。况且加拿大没死刑,我其实不用为他那条肮脏的贱命抵命。我觉得我赚了。虽然我现在在牢里等着开厅,失去了自由,但我一想起那畜生死的那么惨那么恐怖,他爹妈老年丧子以后的每一天都活在痛苦里,我就象夏天饮了冰水一样地痛快。该啊,哈哈,报应!善恶终需报。我承认我很邪恶。
现在的日子很平静,很解脱。一切烦恼都没了。我觉得我在牢里反而比外面还好。Burgen替我找了律师,我儿子交给了他抚养,本来他以前有段时间就是我儿子的监护人。我相信这对我儿子是最好的安排。再说儿子也已经十二了,生活上全能自理,还会做饭,照顾自己。心灵上Burgen会关怀他的。我这事肯定对孩子的心理会造成一定的伤害,但我相信Burgen会尽力帮他消除。我不知道他们会判我多少年。律师说情况对我有利的。那畜生在得到了禁止令后还靠近我,是他违法在先,而我的行动很容易被辩护成自卫。不管怎么说我不后悔。我一点不为我的行为后悔。你们这些除了会欺负弱者的萎琐男人,你们造出来的这个冷酷的世界,在我需要温暖需要怜悯的时候对我极尽压迫侮辱之能事,我都可怜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还不放过我,你们尽情地在我面前展示你们的阴暗和丑恶,这就是我反馈给你们的结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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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我为什么想起来写这么一篇小说。
这小说我摹仿的是《德伯家的苔丝》、《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还有老舍的《月芽儿》和《我这一辈子》。语言上受《我这一辈子》的影响大,所以看上去挺罗嗦的,因为《我这一辈子》就挺罗嗦的,一个绕舌的老北京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地叙述,有时候甚至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这其实是北京人说话的特点,能用俩字决不用一个,句子能长就长,侯宝林有个相声专门说这个的。老舍就用北京人的这个说话特色写的《我这一辈子》,我一模仿,也成这样了。
上面列举的小说共同的特点是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这四篇文里的四个主人公都有一个共同性,就是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被巨浪吞没。情节上我这篇和接近,就是最后女主人公把她认为是造成她绝望的那个男人给杀了。我最早产生写这种故事的冲动,是来源于我看过的对女性犯罪的报道,看过一些这方面的案例和资料,在看的过程中,脑子里出现就是苔丝,松子,月芽儿等等这些形象。现实中那些最终走向家庭暴力,把身边的男人杀掉的女子,和那几个文学形象有非常类似的经历,就是一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相反长期受制于命运的摆布,无法自拔。命运对她们很不公,基本上都是暴力的受害者。生下来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长大了以后受困于男女关系里,困在婚姻里出不来,挣扎,却得不到社会的关注,社会对她们缺乏帮助,很冷漠,她们长期处于无助的状态,最终积累到一定程度,爆发,受害者一下变成害人者。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些女子的外表都特别柔弱,但是手段特别残忍。另外她们几乎没有一个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我记得有一个把丈夫分尸的女人,长的非常清秀,说起话来象唱歌一样的清脆动听,被判了无期徒刑,采访她的时候已经坐了十多年牢了,问她后悔不后悔,她说"我不后悔啊,因为我现在很好啊,我觉得很安全,再没有人来暴打我强奸我,我再也不用随时提心吊胆,这不就是我想要的日子么。"
我觉得虽然现在不是老舍、哈代生活的年代了,但好象还有很多女人在重复那个时代的悲剧。或者说这种故事不受时代的限制。按说现在不是女人受剥削受压迫的年代了,这种女人被男人压制,家庭成为女人的桎梏,女的困在男人的手心里出不来的事应该很少很少了吧,但好象不是这么回事。现在仍然是个男权时代,只是女人不用为争取受教育及工作的权利而游行了。很多东西其实都没变。女的想要摆脱什么,摆脱某种有形或者无形的制约,比男的要难的多,她能利用的资源,她本身的力量,她面对的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比男的要大的多。所以这就造就了女人反抗,代价比男的更惨重。男的如果受制于人,同样想反抗的话,很多到不了杀人的地步,他有更多的渠道去排解,而让他们更容易获得资源和渠道的,正是他们拥有比女人更多的权利,虽然这种权利是隐形的,他们自己大部分时候意识不到。
比如当家庭需要有一个人做牺牲时,被要求服从的往往是那个女的。'女人要服从'的思想意识还是很普遍的(我知道我听起来很象妇联主任,但我还是得说)。整个社会也在向女性倾轧,认为你无理取闹,忽视你觉得不公平不公正的心理体验,这让很多女人产生无路可走,没人能帮助她的绝望感,而这些很憋屈的负面情绪一旦产生了它自己是不会自行消失的,情绪可以被转化被压抑,但不会就这么没了,即使你自欺欺人。所以它积攒十多年是很可怕的。我是想通过这么一篇小说,把这个受困的过程,从成因,到经过再到结果,给描述出来。我想描述出女人被家里的男人控制、被强迫着违背自己意愿时那种感受。比如这里面的那个林,女主和他那样的男人之间发生的互动,被要求着放弃自己的追求在家伺候人,等等这些事在现实社会里,至今还是很普遍的。
这些事很多都在身边发生过,可真写起来竟然这么难。我把握不住人物的内心。很多经历和感受我也有,但还是不熟悉,写的时候靠猜,靠揣摩,可能也就不那么靠谱。好几次都坚持不住想弃了。因为刚开始想的特简单,没料到这么困难,三分钟热乎劲一过,才意识到这么艰难啊,要去揣摩那种痛苦,那种压抑,搞的自己这个写作的过程也很痛苦。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爱写美妙却不真实的东西,那对我来说更苦。因为不管情节或者故事是不是编的,从中透露出的感情必须是真的,否则没法让读的人产生共同感,而我最不会的就是从脱离生活的故事里产生它想让我产生的感情,更别说把这种人造感情描写出来了。我写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打动不了,那还不如不写,肯定失败了。现在这个当然也说不上成功(写写停停拖了这么久,本身就成功不了),但至少不虚假,我想或多或少,还是能写出一点女人处在困境中的真实感受的。只要有这个,对我自己就是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