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小说 《我这半辈子（九）》

很快全公司都知道我和于兵相爱了。我们真是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对方，上班的时候只要有点空闲就黏乎在一起，恨不得永远不分开。中午公司提供巨难吃的盒饭，有同事还吃出苍蝇，负责订餐的行政部饱受垢病，于兵也跟着抱怨，怀念他爸妈做的饭多么精致好吃，我觉得他连抱怨都是迷人的，他在我眼中如天神般的存在。周末去逛街，玉渊潭紫竹院划船，他对我可好可好了。我想吃什么零嘴，他不辞辛苦地到处找，找到后使劲挤进人群，那时候人都不排队，凭力气抢来后送到我嘴边，我看着他为我拼抢的背影，感觉自己真是幸福死了。从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啊！我的手被蚊子咬了一口，不知为何肿成一个非同寻常的大包，他心疼坏了，捧着我那只手搁在他胸口上，又是找酒精擦又是找冰块敷，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我一定一定永远爱他，尽我最大的力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他。爱情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原来琼瑶小说里的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要在一起的甜蜜，不是瞎编的，不是梦幻，都是真的！爱情真是她小说里所描写出的那种感觉。

他第一次到我的小屋，坐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耳边轻叹，＂你这里真有家的感觉。＂我们一起出去买菜，我钻进共用小厨房给他包馄饨，放的哪里是油盐酱醋，那都是爱呀。我满头大汗地煮，他拿着大扑扇使劲为我扇，一会儿亲我一下，好不容易吃上这顿馄饨都下午两点了，因为我其实不会做饭的。别说这么复杂的东西，我连炒鸡蛋都经常炒糊。我妈什么都不让我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只要想碰锅铲，她就把我轰出厨房，＂念书去！做饭不用学，到时候全会！＂，我十三四岁时觉得这样不行，好朋友红和梅已经会炒蟹黄蛋了！我偷偷进厨房想要自己煮锅面条给父母吃，让他们惊喜，把挂面放水里打开火，妈发现了使劲冲我嚷，＂水开了才能下面条！怎么连这都不会啊！废物，能干什么！＂

我知道我那馄饨做的有多难吃多不象样，一多半都煮烂了，一锅菜粥加片汤，可他吃的津津有味。他说为了我付出的辛苦，他也要坚定地认为这馄饨好吃。我对他的付出，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并真心地感动。他说在此之前他都是个无根的浮萍找不到方向，我给了他力量，我让他心安，我象他的定海神针。他跟我抱怨，住在姐姐那里有多不方便，＂寄人篱下的感觉你懂么，＂他无奈地叹息，＂我和我姐老吵架，她就比我大一岁，一发火就轰我走，我气得摔门离去，她又逼我姐夫满大街找我非把我拉回来…我想我妈，可理智又告诉我，躲在她的翅膀底下没出息，我必须能脱离他们的包办代替，闯出自己的天地。我现在很迷芒，找不到奋斗的方向。我高考失利，没考上大学，是我最丢人的事，我其实还想弄个高学历的，这份工作肯定做不长，而且我做的也不顺心。我需要看书，学习，可总有许多杂事干扰我。＂

我说工作并非杂事，那都是本职要做好的，你一进公司起薪就一千八，比我们高很多的，就是让你干这些事的，看书学习要在下班以后。他苦闷，觉得我不理解他。＂你不是这一行的不了解我们这行的危机。我们必须看书。可现在总有杂事打搅我，不会用word, excel 都来找我，这不是我该干的呀，真的很烦。＂

我特理解他远离家乡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奋斗的艰辛，这种孤独和艰辛让他渴望女性的温暖怀抱。我真心愿意尽我所有为他排忧解难，为他提供一切他所需求的，除了性。

我们搂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脸泛起异样的红光，眼里的光彩也和平时大不一样，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害怕极了。他几次都控制不住要摸我，我每次都坚决制止。＂绝对不行。婚前性行为是肮脏的，不道德的！＂他被我说的泄了气，可下次在一起时，又有同样的冲动。

琼瑶小说里不是这么写的。所有爱情小说都不是这么写的。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深爱着女主角，这样爱那样爱，给她们买好看的衣服首饰，带她们周游列国，满足她们对爱情的一切向往。爱情怎么能有邪念呢，怎能夹杂欲望呢。那还是纯洁的么？妈曾告诉我，男的老想要那个，最讨厌了！最没起子了！工作后也听过肉联厂的大妈们家长里短，她们天天都说这个，说男的都是畜牲狗改不了吃屎，女的千万不能让他们占便宜，每次＇赏脸＇给他，就得让他当牛做马地偿还，谁叫他要的呢！她们教导我千万不能让男的轻易得到你，不然就是贱。这是我接受的全部性教育。

于兵不敢勉强我，只能使劲压着自己，问我＂那咱们打了结婚证，你就让我…那什么了吧！＂我说行。他妈妈得知我的存在后坚决反对。＂你说你出去有前途，我才同意你离开家的，你交什么女朋友！还想结婚！你还是小孩子啊，＂他妈妈在电话里哭：＂你还是宝宝，你着什么急啊，你结婚了，就给别人家当儿子去了。＂于兵把这些都告诉我，搂着我倾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工作上他也越来越不顺心，抱怨变成了恨，骂这家破公司不给他发展的空间，只会利用他干活儿。我看不惯，他的怨恨转向了我，跟我吵架，吼叫，摔东西，说我胳膊肘冲外拐，和公司一起欺负他。＂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他仰天长哮，又泄气地蹲在地上，双眼无神，自言自语：＂你说过你会帮助我的，你说你会为我排解烦恼，都是假的，假的…＂我惭愧极了。我原来这么无能，说出的誓言根本做不到。爱情不是最美好的么，为什么现在感觉这么难受，痛苦中还夹杂着不甘心。我没骗他呀，我发誓对他好的时刻，是真心的呀。他…他怎么，脾气这么不好呢。他使劲指责我，让我滚，我痛苦极了，觉得天都变了颜色，太阳都是黑的。头疼欲裂，跑去跟红哭诉，她陪着我度过失恋的那几天。我哭着说，相爱的人不是应该彼此看什么都是好的么，为什么他对我不满，是不是他不爱我了呀！这个念头令我恐惧，我觉得自己掉到黑暗的深渊里，以后再也得不到幸福了。我说我妈对我爸，那是什么话都往外说，怎么痛快怎么来的，不是也挺好的，没因为争吵就破裂呀，红特有共鸣地使劲点头：＂就是这样！我们能看到的，能学到的就是父母。我也因为这个遇到好多挫折。你看父母怎么着你就怎么着，结果不灵！他一点儿不象你爸妈那样的反应！爸妈的相处模式自己复制不了！该怎么办不知道！＂

红和我是同龄人，在如何和异性相处这个新问题上，我们都只有茫然的份儿。我们能学的只有父母和琼瑶小说。我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边走边哭，失恋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了。临近深夜我终于走回小屋，趴在门框上哭得肝肠寸断。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一股巨大的暖流从身后裹住了我。是于兵啊！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吻干我脸上的泪水，跪在冰冷的地上向我忏悔，向我赌咒发誓，他说他知道错了，分开的这几天他难受的要死，他不能没有我，他以后再不发脾气了，他是那么地爱我。我好感动啊，心情从深渊一下子蹿到了天堂，小说里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的么，悲欢离合，催人泪下，这说明我们是真有感情！我们的爱，比海都深呀！

濒临绝境的一刹那又突然合好，那种感觉比蜜都甜。他跑回老家逼着他父母来北京，向我父母提亲。他在家大吵大闹耍无赖，用尽手段让他妈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他妈妈见到我很满意，但恢宏如潮水的母爱还是令她伤感不已。＂我宝宝就要成家了呀，就这么离开我了吗…＂她无限伤感地拉着我的手：＂我告诉你，我这个宝宝从小就不安分。他大学没有考取，是我们全家的心病，其实他这个学历进我们水利局，也是够的。我们这是多么好的单位，在这个小城市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好工作。他在我身旁，什么都有我和他爸，什么都给他安排的好好的，可他不愿意，就这么不安份。＂

我向他妈保证，我一定照顾好他。我们领了证，到他家乡办婚礼，酒席上亲朋好友给新娘的红包，第二天全让他收走给了他妈。＂我们不要家里的钱。这些礼都是我爸妈的人情，不是我们的，所以应该还给他们，这样能向所有人证明，你和我结婚，不是为了钱。＂我使劲点头。是的呀，我们是因为美好的爱情而结合的，怎么能沾染铜臭气呢。当晚我终于为爱献身了。他之前偷偷看过毛片，可还是不知道怎么弄，急得猴一样，眼睛血红，那样子可吓人了。我实在控制不住恐惧，下意识挣扎着躲避，那尖锐的疼痛前所未有，我的身体仿佛被撕裂了一样，从没有这么疼过呀！我出了血，他吓傻了。＂颖，宝贝！你…你不会，不会死的！＂我也吓得浑身哆嗦，他手忙脚乱地给我穿好衣服，说带我去看急疹，我忍着剧痛偷偷和他出了他们家的门，我们不敢告诉父母，他扶着我打车去医院，急诊医生问我们症状，他又羞又臊又悔恨：＂今天新婚…我们…她出了血，是不是…我害她得了重病…＂那是９７年。

婚假以后接着上班，一切比从前更糟。他在前途上苦苦寻找不到出路。＂我没有学历，到外面找管理工作人家不要，这破公司也不提拔我当经理！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心替他想办法：＂你想考研么？脱产，我有工作的！你放心！＂

＂我考试不行。我害怕考试。＂

过了几个月他和老板谈加薪失败，因为他要的太频繁，他的工资已经涨到五千了，在９８年初，可他总不满意，每每以撂挑子威胁，每每得逞，终于老板不胜其烦拒绝了一次，他在家里破口大骂，说要守在老板家门口干掉他，还想了其它报复手段，累了以后泄气地趴在床上，＂出国。我要出国。＂他忽然想到了这个，眼中冒着希望的光。＂宝贝，我们出国！不出国没出路！＂

我也燃起了希望。是的。那时候有志青年都出国。好朋友梅在刚毕业就以陪读身份去美国了。走之前她对我说：＂美国现在高科技很火的，到那边奋斗几年就能有车有房子，在中国这点收入，很难买的起车，更别提房了。＂那会儿北京三环的商品房已经三四千一平米，我们都觉得永远买不起。我们没房子，我那间小房于兵天天抱怨，太次了他根本住不惯，他嫌我爸妈没本事，连个房子都没有。他们就你一个孩子呀，怎么一点儿都不管你？我爸妈就是再忙，小孩也照顾得好好的！我爸花三个小时给我烧饭，我妈喂我吃鱼。我现在好可怜！你也好可怜！我们象无家可归的鸭子一样到处漂泊，你又什么都不会做。出国，出国后这些问题就都解决了！最重要的，有了国外大学的学历，回来后就身价百倍了！

＂出国的话…怎么出呢？＂我惴惴不安地问他。他连国内考研都害怕，怎么考得了托福和GRE呢。况且，他的英语不是一般地差啊，高中起就没及格过。

＂我不知道怎么出国。你给我想办法。＂他说。

他每天逼我找出国的途径，我打听不到就骂我没本事，极不甘心地狂吼＂老天为什么这样对我！＂，砸家里的东西，把窗帘一把扯下来，把床单用剪子绞烂。我几次哭着跑出家门，他几次跪在地上求我回来。＂不要离开我呀！我再也不发脾气了！我改！＂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电脑部招来了一个新经理，他干了这么多年，是公司的元老级员工，却不提拔他，让一个外面来的陌生人管他。他愤然辞职，我每天仍要单程花两个小时去上班。中午没人给他做饭，他饿的直哭，＂你个臭婆娘！＂他把我堵在墙角，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愤恨：＂你说你会照顾好我的！我妈要是知道我过的是这个日子，非急不可！你为什么不回家给我做饭！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你那破工作比我还重要么！钱就那么重要么！你眼里就只有钱！我妈说了没钱她养我！我妈工作那么忙，中午都能在家两三个小时，调换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你怎么就做不到！我妈那么顾家，上着班的时候下雨了回家收衣服！你怎么就不知道顾家呢！我妈说了不能找你，我非不听，我活该！没脸去见我妈！都是你害的我，臭婆娘！臭不要脸的！＂他扯着我的头发，往我脸上吐口水。这是我的命。从小到大我只配这个待遇。无助、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感觉伴随我长大，我爱上了它，挣脱不了。

我终于打听到了有条门路是加拿大技术移民，他激动得把我抱在怀里感激我。填表格的时候才对我说实话，原来就连他的那个大专，也是自费的。他高考成绩连大专的分数线都没到。他痛哭流涕地向我发誓，向我保证只要出国了他一定会奋发图强，一定会让我过上幸福的日子。我笑笑，在心里上把他推到一边。

我很清楚这个才刚一年半的婚姻很难长久维持了。但不能什么都没落下。我还是办了移民申请，我当主申请人，他是家属，因为他学历太低恐怕通不过。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满身惨痛的伤痕，但如果我真办成了这件事，哪怕不去，或者以后离婚了各奔东西，总落下了点什么，可以安慰我自己，没有输得太惨。到了那个地步，我还在想，是我把他带出去的，是我帮他圆了梦，以后他混的再不好也不是我的问题，我对得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