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半辈子(三)
三河县城姥姥家坐完月子就得回张家口村里接着上班,该把我放哪里,妈发了愁。本来计划是姥姥跟她去西窑子村一块生活,为了我。到那儿一看,四面透风的破土坯房,塞外的狂风呼号着往小屋里猛灌,刮了才一宿屋顶就塌了,一家老小把能盖的全盖身上还是冻得发抖,找来破草甸子钻进去,一脑袋秸杆蓬蓬着,刺猥一样干瞪眼等天亮,第二天爸和泥拖土坯,不是人干的活,累的贼死才把那墙凑合糊上,他倒底不会干这活儿,拖出来的土坯不成型,烂泥一样支着屋顶,预备着再塌。姥姥吓得,第三天就抱着我跑了。这也太穷了,50几天的小娃娃,怎么活的了呢。三河也穷,好歹大平原,离京津唐也近,小孩生病了不至于等死。
从那儿起我妈每两个月折腾回三河一次,星期六中午从张家口出发,用尽各种交通工具,再摸黑走三十多里路,星期天凌晨到家看我,中午吃完饭就得走,走的时候哭的那个惨啊,一路哭嚎到长途汽车站,哭到张家口村里,进了小屋,火早灭了,生炉子可是个技术活,困难程度不亚于钻木取火,本就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情干这个,趴在炕上更加撕心裂肺地嚎,一直能哭到星期一早上,边哭边骂我爸,声讨,发泄,窝囊废,没本事,才让她受这么大的骨肉分离的苦。爸就这么听着,苦瓜脸窝在墙角,一声不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六年。"肝肠寸断!肝肠寸断!每回和你分离的时候,才真体会到这个词的意思啊!"从我记事起,三四十年间,妈无穷无尽地嗟叹着,眼中含泪。每回她自虐一样地追忆,我也跟着叹息,不是感叹她有多苦,而是诧异她怎么这么能哭。一般对于伤心的事,若是可预见的,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生的,那这个人多少会产生免疫性,对那件伤心事从最初的悲痛,渐渐变为伤感。而她竟每次都把伤口敞开着任人来割,割得她肝肠寸断的人就是她自己,就这么持续六年不停,一点也不想办法让自己好受点,我甚至觉得她多少带有点炫耀色彩--你看我这么能哭,谁都比不上我的伤心程度,说明谁都比不上我的母爱丰富。她的母爱如洪流,滔滔如江水般涌泄的眼泪便是佐证。
这六年中的后两年,我是在奶奶家度过的。我四岁时姥姥又进城当临时工去了,是去天津给人拉板车卖菜。我没人看了,轮换到北京的奶奶家。之后的三年都在她那儿,那是段快乐的日子,虽然我奶奶的脸上也没多少笑容。
假如让我画一位旧式的典雅淑女,我脑子里出现的就是我奶奶的形象。孔子说诗经里的女子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后人还加了句'怨而不怒',我觉得这就是形容我奶奶的,也是中国传统上对女子的审美标准。我小时候见过她一祯旧照,梳着大辫子,齐眉发帘,高立领大襟滚边衫子,两只水滴型白玉长耳坠子,眉目间蕴藉的神情疏淡、萧索而寂寞,一如所有明清时代流传下来的仕女图。那两个洁白淡雅的玉坠子,据我姑姑说,从来不曾剧烈晃动过。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儿,我奶奶的头都不乱动。她的两眼从不斜视,不乱看,不管什么年月,她始终是旧式古典淑女的风仪和习惯。对任何人,她说话都十分地和气,我记得小时候她领着我走出院门,身后有人叫她,她缓慢地转身,那个稳当劲儿使我觉得,即使她头上顶了个水碗,那水也不会涧出一滴。"呦,是您啊,您今儿个也上街…",细声细气,和颜悦色,人也细皮嫩肉,整洁白净。我没打听过她的出身,不知道她父母祖辈是干什么的,但她那通身的做派,不用打听就知道家里必定是读书的。她们兄弟姐妹之间的称呼都是'您';她没出嫁的时候住武定侯胡同三进三出的标准四合院里;即使在吃不饱饭的岁月她睡觉前都习惯把拖鞋摆得异常整齐--两只鞋的鞋尖永远在同一条线上,哪怕鞋已破得不堪入目。这些蛛丝马迹都在显示她从前的身份,她的北京话也十分标准,口齿清晰雅致动听,一点儿不象南城人说的那样怯,那样土,但她不是旗人,她缠过足,虽然没几天就放了,但还是能看出脚变形了。
不论是我爸我姑姑还是我,都没见过她生气。我不知道她哪儿修炼得这样好的脾气涵养,我猜旧时代的闺门教育里,这是很重要的一项,一个举止合乎身份修养的女子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我小姑说有阵突然兴个人崇拜风,人们干点什么都得先背一句毛主席语录,那时她上四年级,一天她和我奶奶去买菜,按律递上钱和副食本,"同志,买一毛钱的肉。"奶奶和气地说,一如既往。
然而那卖菜的却无动于衷,奶奶很困惑。这售货员不是新来的,在这街道的菜店里卖了多少年菜了,昨天还和她含暄呢,她不知怎回事,小姑在一旁突然反应过来,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为人民服务!同志我买一毛钱的肉。"
果然售货员立即有了反应。"全心全意!您来晚了肉卖没了。"
"革命不分早晚 ,造反不管先后,您这儿还有什么菜?"
售货员一指身后:"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就剩这么点罗卜和土豆了。"
小姑递上钱和本:"厉行节约、反对浪费。本儿上这个月的都划了吧。给您钱。"
"突出政治反对金钱挂帅。您拿好。"
奶奶接过菜,和小姑往回走。没几步停住,说忘了买白糖,本儿上还有二两定额,小姑说那您回去买吧我等您,奶奶竟然面带窘色低头,扭捏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我不会说…"
"嗐,这有什么不会说的呀,您不是天天跟着街道唱语录歌吗。"
然而奶奶终究做不出那挺胸抬头大无畏干革命的姿态,即使她会背好多语录。那时所有的家庭妇女都被街道组织起来每天学习语录,带头的人先饱满激昂地来一句:"同志们!让我们翻开《毛主席语录》第某页第某段。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群小脚老太太,其实也不算老,四十多岁有文化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就都跟着大声朗读起来。还有每天唱语录歌,做语录操,跳语录舞,打语录仗,不过几个月就能倒背如流,随便哪句语录,张口就来。可这都是随大溜的,跟滥竽充数似的没人单听你独奏,现在要她一个人表现,她做不出来。她没去买糖,逃避似地回了家,缩在家里不出来了。她因此失去了买菜能力,直到这阵风过去了,她才重新上街买东西。她宁愿避世,饿着,不愿改变身上那股'资产阶级臭毛病'。
她的这种性格,往好了说叫与世无争,娴静温柔,往差了说其实就是老实八交懦弱无能,受了气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我爷爷倒没故意给她气受,他不是那样的人,但这二人的婚姻也不幸福。他们也是包办婚姻。爷爷受的西式教育,若让他自己选的话,断不会要一个只读过论语千字文的旧式女子做终生伴侣的吧。他喜欢活泼喜性,爱说爱笑,有自己主见的时髦新女性,而家里却非要他娶我奶奶,他们看上了她的贤良淑德。家里的老人管恋爱叫乱爱,最看不上抛头露面同男人一起进洋学堂的女学生,嫌她们太疯,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
"这是为你好!我们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我们看人比你准,我们的话你得听!乱什么爱!你以后就知道了。娶媳妇讲究的不是感情。稳当,顺从,贤惠,能给你生儿育女,才是正经玩意儿。娶过来和和美美的,不跟你吵架,没口舌是非,好好过日子,还能处不出感情?"然而我爷爷就是没跟这样的女子处出感情,无论奶奶有多三从四德,多贤惠。结婚没多久他就出轨了。是,她是贤良,不争,恪守妇道,以夫为天,可所有这些在爷爷眼里,连一文钱的价值都不算。在别人眼里她的无主见是顺从,无条件崇拜夫君是美德,在我爷爷眼里这些全是累赘。
恐怕这世上再没有比男女气味相投更无道理可言的了。他们是对过八字的呀,是所有人眼里的天作之合呀,可我爷爷就是看不上奶奶。喜欢一个什么样的人,真是因人而异的。哪怕血脉相同的父子,父亲喜欢的女子类型和儿子喜欢的,也很可能迥异,谁也代替不了谁。所有人都看着她好,当事人自己就是看她不顺眼,花费一生的时光硬往块堆儿凑,还是看不顺眼,原来真有这样的,原来真有投缘不投缘之说,不投缘的真的怎么处,都处不出爱情来。我奶奶不妒,不吵,不狐媚,少唇舌,不大笑,娴静端庄得如同尘封的工笔花鸟,而爷爷那些相好的,婀娜,多情,风骚,奔放,擦巴黎香粉,涂烈焰红唇,自由展示喜怒哀乐,毫不留情地贬低他,拿他取笑,他却觉得她们才是人,活的!她们是富于追求热爱生命对自己负责的新女性,奶奶不过是早该被时代丢弃的、搁陈了的窝头--愁眉苦脸,永远不乐,一挨数落就掉泪,还是少不了挨数落。
我和奶奶在一起生活才两年多一点,可她这种窝窝头气质却奇异地流传给了我。直到上初中,我在老师同学和爸妈眼里就是块窝头:一脑袋黄毛儿,永远不乐。谁都呲哒我,一挨呲就哭,还是少不了挨呲。
那时候我经常想,假如不是包办婚姻,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怨男旷女,在无人的黑夜饮恨啜泣,还连累后代也变成了没人待见的窝头。要是没有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么不相宜的结合,我父母也就不用生出来受罪,我也就不存在,这是多好的事。我猜这四个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咽不下这份不甘的吧。不能和对脾气的人一起生活,生命被别人操纵。倘若他们是自由恋爱,哪怕最终证实也不合适,也陷入不相宜的僵局,终归不会如此含恨。自己选的,自己品尝甘苦,自己收拾残局,总好过别人强塞给你一个,那份被野蛮侵犯的感觉,那种被剥夺了自主意识的屈辱,好受得多吧。我真不知道那些替别人安排未来的人,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自信。"这是为你好!我的经验比你多,听我的没错!"他们怎么就坚信自己的眼光是独到的,不仅在当下是高明的,未来三十年也是跟上时代脚步的。
至今也有数不清的人乐衷于包办子女的职业和婚姻。这真是无本万利的交易。替你下人生每一步棋,以后证明走对了呢,你看我多英明;错了呢,你看你多没用。别人都挺好,怎么就你不行?无往而不利啊,借着别人的身躯,活出自己梦寐以求的人生。"我们做家长的,要给孩子把稳舵。这是一个好家长必须付的责任,不能推卸!"我刚参加工作时,我的主管,每回一起吃午饭都要和我阐明家长的重要性,气势豪迈:"孩子一生中每一步的成长,都需要给她把好关。人生路上没有后悔药,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所以我是很重要的,没我不行。她上什么学,选什么专业,交什么朋友,都是我细心给她安排好的。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现在她快要毕业了,我已经给她找好了男朋友。到时我替她去谈恋爱…"
"什么呀!"我愣头青一样地打断:"恋爱还有不亲自谈的!真以为地球离了你就不转!"
这可是我的主管,专门考核评估我并按此发奖金的。这就是我,二十多岁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不管啥好话,有道理没道理,到我嘴里都横着出来,说话从来不过脑子,以扎人刺人为快意,以呛人为乐,没人待见我,自己还一点不觉得。我在别人呛我呲哒我刻薄我的骂声中长大,越是我的家人越拿我当痰盂,越是无所顾忌地刺我扎我,所以我不会别的,我没见过,我以为人人都是这样的。我甚至坚定地认为说话噎人是热情的表现。我没拿你当外人我才这么跟你说话呢。天知道我在弱小无抵抗力的时候是多么痛恨我妈这样对待我,多么厌恶她那个形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可等我长大了,我变成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