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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阋墙)

可堪回首(阋墙)

博客

刘义康随宋国使团一路南归到达江北桃叶山,弃舆登舟抵达建康城外,已是当日戌时二刻。山光西落,月渐东上,江上渔火星星点点,其余人等皆由候在江边的仆从接回府邸,唯刘义康不必费此周折。他已被贬出京,举家谪徙江西豫章,在这金粉繁华之地早无落脚处。这一夜他无需下船,只在舱内宿过,第二日天亮便有官船直送他去江州。他立于舷边拱手与众人道别,但见沙鸥悲鸣,木叶萧落,心底一如眼前寒凉的秋色。众人车马消失在夜色中,他无声叹了口气,转身欲回舱内,却见岸上忽然灯火辉煌,数十兵丁手持火炬将船岸照得亮如白昼。刘义康见那些兵穿的竟是禁军铠甲,不由大惊,尚未缓过神色,层层侍卫簇拥着一位高品内侍已来到他面前。

来人是皇帝近侍,姓王,自先帝刘裕登基便服侍在侧,看着这一众皇子长大,如今年过花甲,是皇帝刘义隆最为亲近的老内臣。平日没有要事不会出宫,此刻见刘义康仍愣在舷上不知所措,匆匆几步上前施礼,急道:"臣来传陛下的旨意。请殿下移步岸上。"刘义康更为惊惧,快步来到他面前正要撩袍,又听那老内臣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敕,命殿下即刻入宫。"刘义康惊道:"这个时辰见驾?!阿公可知…所为何事?"老内臣看着他,不禁悲从心中来,长声大叹道:"殿下!范晔谋反了!五天前!"

刘义康怔忡片刻,仿佛没听清一般直瞪着他问道:"谁?!你说谁?!范晔?阿公是不是…搞错了?连块豆腐都切不动的人…会谋反?!"

"这等要命的事老奴怎会搞错呢!"王常侍急叫道:"此事由殿下的僚属孔熙先牵头,联络了殿下旧日一党,有范晔,许耀,徐湛之,还有其他十余人,共同密谋刺杀今上,更立殿下您为新帝!范晔为号召更多人参与,竟还摹仿殿下的笔迹草拟了一份檄书,对外声称是您的意旨,宣示同党曰同心奋发,族裂逆党,争为创业元勋,重造宋室。如今这份宣言也呈到了陛下面前,殿下一会儿面圣,可千万想好应对之辞。老奴看出那是摹仿的,范晔可还没承认!五日前范晔等人约定起事,由侍卫许耀趁陛下饮宴之时行刺,可不知为何许耀没有行动,昨日徐湛之突然进宫谒圣,痛哭流涕将此番刺杀计划和盘托出,还告发了所有同伙,并将檄书、选事、同恶名单、手墨翰迹,全部谨封上呈。殿下!"老内臣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老奴服侍圣上十余载,还从未见到天颜如此震怒过。殿下见了圣上可千万要小心啊!自保为上!万不可再激怒陛下…老奴受先帝重托…保诸皇子周全…不想先帝刚走就去了两个,如今要再保不住你,日后有何脸面去见先主…老奴无用,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刘义康的身子晃了两晃,竭尽全力镇定下来,脸早已惨白。自从皇帝痊愈他的日子便一天天地艰难起来,罢相以后更是如临深渊,如践薄冰,时时活得战战兢兢。假如命运不济,他知道终究逃不过摆布。人不能与命争,却也想不到这厄运就在眼前,悬顶之剑这么快就掉下来了。他随着王常侍行尸走肉般穿过重重宫门,身后是押解他的禁卫军。到了皇帝正寝含章殿,老内臣进去复命,他立于玉阶之上,回头遥望来时路,不知今生是否已走到了尽头。

殿内灯火通明,御座之上的刘义隆恨恨盯着跪地叩拜的刘义康,脸气得发青。刘义康拜过以后便垂首沉默,殿内一时安静得如同坟墓。跪了半晌,方听刘义隆克制着怒意的问话声,音色还算平静。

"竟然按时回来了。是想看看朕有没有死吧!"

刘义康再次俯首:"陛下诛心之语,臣万不能领受。陛下定要这般揣度于臣,臣唯有一死以报君恩。"

刘义隆抄起案上一份供状猛地向他头上劈去,高声怒道:"你少和朕要死要活的!有你死的时候!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够不够灭族的罪!"

虽然之前王常侍颠三倒四地报了信,刘义康还是被供词中披露的弑君计划惊呆。供词是他的外甥,丹阳尹徐湛之写的,交代了从密谋到起事的全过程。原来刘义康有个部下叫孔熙先,其父为广州刺史时,曾以赃货得罪下廷尉,适逢刘义康执政,将其父死罪赦免,孔熙先念及他的恩情,见义康被黜,密怀报效。孔熙先素善天文图谶,一日卜出卦象,曰当今圣上必以非道晏驾,原因是骨肉相残,江州应出天子。而刘义康那日刚好被贬江州,孔熙先便笃定这卦应在了刘义康身上。于是秘密网罗了刘义康以前的心腹幕僚,共谋拥戴新君。对刘义康最为忠心的党羽已在上次刘湛一案中清洗掉了,剩下的只是心向刘义康,表面上并不明显,所以才躲过一劫。比如范晔,傲岸不羁,对谁都不肯曲意逢迎,做刘义康的门客直至臣属十余年,屡受刘义康的恩惠提拔,见了刘义康依然一脸傲气,皇帝因此以为他不是彭城王一党,特别开恩,在上一波的杀戮中留下他的性命,贬到东宫去任太子詹事。谁知这范晔反到对皇帝不满起来,认为自己才高盖世,却只做个不起眼的小官,两下一对比,又想起刘义康的好来。那时即使得罪了刘义康,也还给他左卫将军之职,掌禁旅军呢。孔熙先看出范晔的不满,与之谋划,二人一拍即合,又找到了丹阳尹徐湛之,让他也参与进来。徐湛之与四舅刘义康的关系极好,一听有这等好事自然乐得加入,异日若能成功,自己便是拥戴新主的大功臣,荣华富贵再也享用不尽。他告诉范晔,自己神通广大,能联系上大将军臧质,得健儿数千。有了臧质的支持,不愁兵力不足,众人深受鼓舞,信心倍增。臧质是刘裕的皇后臧爱亲的侄子,与徐湛之的母亲会稽长公主是姑表亲,臧质本人又是刘义康帐下多年的参军,长期效力于刘义康,徐湛之说他能劝动臧质,众人自然深信不疑。于是大家欣喜非常,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兴奋地互相设置官职。事成之后向新君刘义康要何种封赏,都一一预定了下来。到那时徐湛之为抚军将军、扬州刺史,范晔为中军将军、南徐州刺史,孔熙先为右卫将军等等,凡是他们一贯讨厌或是不附从刘义康的,就另抄在黑名单上,以便事成之后将这些人处死。

至此官也有了兵也有了,却才发现少了个最关键的。一干人等虽说得眉飞色舞,却是谁都不肯真去刺那一刀。都是文弱书生,空有三寸之舌,只一见血就哆嗦,因此还需一位武夫做内应。他们找到了皇帝的一位贴身卫士。此人名叫许耀,原是刘义康提拔上来的亲信,现领兵宿卫殿省,须臾不离皇帝身边。孔熙先曾以一剂治好许耀多年顽疾,许耀因此视他为再生父母。几人约定庚戌日起事,因那日衡阳王刘义季将赴藩镇,皇帝要在武帐冈设宴为这个幼弟送行,范晔与许曜约好,宴饮时以他的眼色为信号,因许曜是皇帝的贴身保镖,就站在皇帝身后,只要范晔看着许曜点一下头,许曜便拔剑砍杀皇帝。一切都如预料的那般顺利。皇帝带着太子和其余诸子出席,按制太子僚属包括范晔也在场侍君,那日刘义隆话多得很,开席之前滔滔不绝地训诫几位皇族成员要勤俭爱民旰食宵衣,需知一粥一饭来处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座中诸位皆饿得前心贴后背,也不见美食送上,刘义隆说他今日特地如此安排,就是要让你们这些不识稼轩不知百姓辛劳的金玉之人尝尝挨饿的滋味。刘义隆没完没了地训话,许曜几次目视范晔,一只手就扣在刀柄上时刻待命。可范晔就是不给他信号,许曜最后连佩剑都悄悄地拔出一小段,白刃都已露出,那范晔却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只怯怯地坐在那里出冷汗,不知是吓的还是饿的。直到好不容易开了席众人一扫而光地离去,范晔仍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俄而座散。

本来此事就这样悄然无息地过去了,可不知为何那个徐湛之回到家中,无缘无故害起怕来。夜里也吓得睡不着觉,脑中翻来覆去全是许耀手持白刃瞪着皇帝后脖子的景象,越想越后怕,自己也不清楚倒底在怕什么,寝食难安了三四天,终于憋不住跑到台城,将前因后果全倒了出来。说完了自己松口长气,终于搬开了胸中压着的大石头,气还没松完一付枷锁就套到了他头上,此番他供出的参与者,包括他这个自首者,一个不落,全部连夜缉拿到廷尉狱里。

宫烛摇动,偶尔发出一两声爆破,刘义康默默看完供状,颓然盯着地上石砖的花纹,分辨不出心里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还是愤恨,似乎所有这些都交杂在一处,令他无所适从。头上传来皇帝的冷笑声。"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刘义康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皇帝愤怒到这个地步确是情理之中。就差那么一点,他的命就没了。倘若范晔那日真点了那一下头,或是许耀突然冲动,一念之间皇帝的人头就落地了。这份凶险恐慌,被人设计陷害带来的惊吓和怒火,换做是他,也一样控制不住。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心底一片荒凉。依旧看着地面,淡淡问道:"陛下如何认定,这场阴谋是臣指使的呢?"

皇帝将案上一份帛书交给身旁侍立的小黄门:"让他看看这个。"刘义康从小黄门手中接过,扫了一眼道:"陛下圣明烛照,焉能看不出这是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的,明日到廷尉去和审你的人辩解去罢!朕已命三司会同宗正寺共谳此案,彻察你和你背后这张网。朕要看看,你在这朝中还隐藏了多少人马,是躲在朕的身后准备随时要朕的命的!"皇帝的双眼渐渐冲血,身子向前探出,从牙中缓缓咬出几个字:"刘义康,朕的好弟弟,你本事可真不小!"

刘义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变换,良久镇定下来道:"臣不会说上天难欺的誓言,只想为自己辩护一句。这场谋逆形同儿戏,臣没有这么傻。"

刘义隆点点头,笑道:"这倒是真的。你彭城王手段通天,精心布局十余年,朝中内外到处是你的余孽,岂会出这样的昏招。你的心机还真让人刮目相看。若不是此番抓住了许耀,朕还不知你原来一直留着后手呢。"

刘义康面露疑惑之色,刘义隆冷冷看着他道:"今日审察许耀,他供出你多年染指禁卫军的勾当。当年你组建的私家军,后来让你合并入禁军里。朕一直以为你交还了所有的兵权,却原来还有一支,始终在你手里。朕今日给你个机会,这十二京卫中,倒底是哪一个,亦或是哪几个,是你安插进去的,听命于你的。你们是怎样联系的,用什么约定。你实话告诉朕,朕也可以不再追究你伙同范晔造反的罪责。"

刘义康面上掠过一丝嫌恶:"臣并未伙同范晔做任何事,任凭陛下调查追究好了。臣没有任何对不起陛下的地方。至于卫戍以及禁军,陛下不是早已将臣培养的统领全部替换掉了么。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有臣染指的可能。陛下提到的那支犬韬卫,早不存在了。那统领原是北人避难来的,三年前已率领手下人马离开宋土,回到北方招募义军对抗魏虏去了。臣也不知他们现在的行踪,但确是在魏虏境内无疑。"

刘义隆挑眉道:"朕不是三岁小儿,这样的鬼话就先收起来吧。你不说也无妨,朕昨日已派人到江州察抄你的府邸。你所有的财物文书,与朝廷官员的往来信件,都将封存送到廷尉审察。还有,你那几个孩子,朕也吩咐他们一并带了来。你在这京城怕是要逗留些日子了。孩子还小,不可长期失于教养,不如就在宫里找个地方安置他们,比豫章那等荒凉边远之地自是强许多,也免得你惦记。"

刘义康眼中喷薄而出的怒火如同猛然绽放的烟花,闪过强烈的不甘后迅速凋零坠落,只剩下一片无可选择的乞怜。"哥哥…"他从喉咙中颤抖着叫出一声,就再说不出话来。刘义隆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淡淡一笑:"我记得你一向是很勇敢的。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靠你手下那几块材料,敢跟我斗,真不知道你是太勇,还是太蠢?"

刘义康失神望着案上银釭中跳动的烛火,仿佛一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发了半天呆,才喃喃地说道:"勇也好,蠢也好,不过是一回事。事成则勇,事败即蠢。臣蠢苯之人,辜负君恩,或杀或剐,任凭陛下处置。"刘义隆哼了一声道:"不急这一时,你或许还有些用处。崔娘子那里你可去了?她愿不愿意回归汉家正朔?"

刘义康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脸上呈现出一抹惨淡的笑。"臣说过,臣是蠢苯之人,真的没用了。"

杜至柔的这封亲笔信简单明了,连常规的谦词都没有,直接回绝了刘义隆,还强调自己与魏主情深似海,无论何时都不会背主,更不会背叛祖国,叫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刘义隆将那纸书信一把团了扔到殿角,黑着脸面向刘义康,嘴角的抽搐尽数化做冷笑。

"没错,留着你,除了当个祸害,真是无益了!滚到牢里住着去吧!别再让朕看到你!"

侍卫上前拿人,刘义康踉跄站起身,叫两名侍卫稍等他一下,自己向殿角走去。从地上捡起那团纸,就在殿角处的烛火上烧了,看着那书信碎成一片黑渣,半个字都不存,才垂首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过身,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双手加额,叩首拜别。

随着刘义康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皇帝心中那个本就脆弱的火苗也跟着熄灭了。他击倒了刘义康,也击倒了自己。这个他最亲密最疼爱最不设防的弟弟,就这样在他背后设下阴险的陷阱。他还能指望谁,他还能信谁。他疲惫的目光扫过御案上的奏章密札,灯火烛台,只觉那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地如同鬼目在闪烁。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提醒着他国事紧要,他心中越发焦躁,有气无力地拿起一本,就在无数只鬼眼的窥视中读了两行,忽觉头大,扬手便将奏折撕碎,又抬脚将御案踢翻,烛台笔砚七零八落,殿中侍立的小黄门张慌失措,殿外也跑进来几名侍卫,他冲着他们大吼一声滚,众人颤栗着退出,偌大宫殿只剩他一人,他的身体乏到了极处,头脑中却格外清醒,他愣着看满地的狼籍,心中空荡无比。

天上地下,他竟孤独得这样彻底。人人怕他,人人防着他,人人想害他。自从他罢黜刘义康,这种被孤立被隔离的局面就形成了。他收回了权力,也失去了人心。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亲情友爱,刘氏皇族原来兄弟,堂兄弟之间的信任和谐荡然无存,代之以猜忌、恐惧和隔阂。临川王刘义庆那几声痛哭所代表的惊恐蔓延到了皇族所有人身上。谁也不知道谁就是下一个刘义康,勤勤恳恳给皇帝干活,干完就扔。不仅家族内部,这种担忧与恐惧竟象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到整个朝廷。没有人再匡主益民,踏实肯干,所有官员得过且过,尸位素餐,干的多会被皇帝猜忌,认为你揽权专权。刘义康走后老五刘义恭拾阶而上,接替刘义康做首席辅政大臣,录尚书事,可这位宰相自上任以来一个主意不拿,皇帝不论问他什么,都只会回答"陛下圣明"。他虽与刘义康不和,却是实实在在接受了这位四兄的前车之鉴。于是皇帝每日案头的奏章堆如小山,举国上下所有大小事都需他亲自决断,无人分他的权,也就无人替他分忧。他没想到他对刘义康的猜疑竟产生了这么恶劣的影响。弟弟们畏他如虎,见了他能躲就躲。而他其实是多么渴望温暖的人,多么期待能有人和他说说心里话。往事如眼前的文具碎裂一地,铿然有声,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锋芒,直刺他的心。从小他就没有母亲,他还没记住母亲长什么样子,她就因一点小事被父皇赐死了。父皇在七个兄弟中也不特别关注他,无论才能相貌性格,他没一样出众。他在孤独中长大,多么渴望亲情的关爱,可亲情却象小鸟,一追就飞跑,他总也追不到。是自己太笨了么。没有受到过真心关爱的人,永远无法知道如何真心爱别人。淡淡月华投入,阁内一切都泛着缟素般的灰白,恍惚如泡在水中。也许是泪,他也懒得去擦。从这样凶险的暗杀未遂中逃出,他仿若劫后余生的小动物,受过惊吓后缩在自己的壳里,谁都不敢再去亲近。在这世上,臣子,手足,女人,谁都不能相信,他能相信的只有他自己。是的,他还有儿女,可他视若珍宝的一双嫡子女在背后齐声骂他老东西,次子虎头一心只盼着他和太子早死,三子刘骏年纪不大就显出淫乱的本色,乱到宫掖竟然传闻其与生母路氏不清不楚,为他所深恶,远远地贬到徐州去任刺史。他也还有后宫的一群女人,可她们对他的关爱,不会比他手里的权势更长久。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女人更爱什么。倘若他不是皇帝,她们弃他就如弃敝履。即使是他最宠爱的潘淑妃,也是将她自己对金钱对肉体的欲望,放在了他之前。若他真出了什么事陷入困境里,她是不会管他的。她既无这个心,也无这个力。他需要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潘妃那简单又不灵活的脑子完全不顶用。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向殿角那片灰烬看去。

那个胡虏,凭什么有这样好的运气?那个莽夫何德何能,得以拥有那般杰出的女子,那样真心地协助?"妾门若市,妾心如铁。"他的脑中闪现出化成灰之前的,杜至柔的字迹。他只觉得恶心。那个女人被异族入侵者杀掉了全家,竟然心坚如铁地站在凶手一方,那胡人倒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女人这样死心踏地地追随他。也许传闻是真的,他这个老对手比他更懂得如何爱女人,用最热烈真挚的感情打动了女人的芳心,最终让她放弃了仇恨。而这些正是他所缺乏的。他不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真挚的爱。看似感情坚如磐石的男女,不过是还没遇到考验罢了,只要利益足够大,人性很容易被冲刷出本来面目。至于无时无刻不处在权力旋涡中心的帝王,就更不可能有什么真爱了。他也是皇帝,很清楚皇帝最怕的是什么,最恨的又是什么。一个人只要还有嗔念,还有痴情,便是有弱点,有敌手的可乘之机。他不相信那对男女是铁板一块,要击败那个皇帝,他知道从何处入手。

钻入殿中的冷风将那团灰烬一点点地卷走,他仿佛又看到他那可怜又可恶的弟弟,一脸认真地站在烛火前将书信烧毁的身影。只凭刘义康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还能想起销毁杜至柔的信,就能肯定这场刺杀与他无关。他不能让一个字迹留在皇帝手里,以防日后皇帝摹仿她的笔迹造出伪信,给杜至柔惹麻烦。自己命都不保的情况下,还想着保护那个女人,心思还如此缜密,做事还如此周全,这样的人会使出那么拙劣的暗杀手段?这场闹剧越是愚蠢,越说明不是他指使的。然而是否是他策划指使的,重要么?刘义隆冷冷一笑。他刚从屠刀下侥幸逃生,他所受的惊吓必须有人负责,这个出气筒刘义康是当定了。即便这次不杀掉这个弟弟,他的余生也将处在监禁里。这个人已是心腹大患。虽然他很清楚刘义康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自始至终对他忠心耿耿,可忠诚从来不是判断该不该除掉对方的依据。刘义康多年执政所产生的名望就是他的原罪。这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一群不死心的乌合之众都能搞出这么大的事,以后还会有拥戴他的人,接连不断地以他的名义造反。他一日不被处死,皇帝就一日不会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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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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