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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六十二)

可堪回首(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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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渠焉枝愤愤然向中宫方向走去。

才刚中宫降懿旨,太极殿宫人李氏衹应宫闱数载,克勤克俭,侍奉至尊尽心尽力,圣上勉其辛劳,特加推恩抚恤,放其归回义父家中,自行婚嫁。

沮渠姐妹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之极。十天前那实打实的一幕秽乱宫廷,皇帝亲自出马,这么多人亲眼所见,皇后竟然,不予追究?还下旨把那淫妇夸了一通,放她回家待嫁?!皇后疯了吗?

沮渠焉枝来到仪凤殿,草草向皇后行了个礼,仰首高声问皇后道:"娘娘为何要放了那无耻的小贱人?她和拓跋丕通奸,是陛下亲眼所见的!我们闯进去的时候那二人赤身裸体,丑态百出不堪入目!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么大的丑事,证据确凿,娘娘为何连审都不审问一下,就把那小贱人放了?!"

皇后蹙眉,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淡然说道:"此乃宫里的谣传,纯属子虚乌有,陛下听到这个谣言后十分气愤,他说只因李氏比别人勤勉,故特别赐给她一个好的出身以示荣耀,将来也好许个好人家,不想就引出了这么不堪的传言。想来是宫人嫉妒李氏深得陛下褒嘉而编出来的,意在诋毁皇室清白,故命我特地下懿旨褒奖李氏以灭传言。你想想,如果那谣言所传之事是真的,以陛下的性情怎会不追究,而且还继续推恩?沮渠娘子不应听信谣言,更不要传播以污天家清誉。"

沮渠焉枝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什么子虚乌有?!妾亲眼所见的啊!还有陛下!陛下亲自去捉奸的呀!陛下亲口下的旨,把那贱人交给娘娘处置!娘娘连审都不审这事就过去了?!我们不服!"

皇后面上依然平和,只眼中透出一丝愠色。"陛下说他那晚一直在太极殿,哪里都没有去。金口玉言,我还能怀疑其真假不成?便是假的,难道还要我审问陛下要他从实招来不成?"

"陛下不能审,可以审其他人啊!那天妾也在场!妾亲眼所见的,怎能这样颠倒黑白?"

"娘子亲眼所见,只怕也当不得真。"皇后想了想,淡淡说道:"你既非要我审这件秽乱案,我便当你的面审给你看,也好让你心服口服。"

皇后随即命侍女传瀴瀴入殿。那夜皇帝随身的内侍也被传来当证人,还有拓跋丕那名负责望风的小黄门。又命六尚几位高品女官前来旁观以示公正。婉瀴双眼红肿,神色憔悴,战战兢兢伏跪在众人面前,头都不敢抬。这十日被关在宫掖,虽未受刑责,但生死未卜,连日哭泣哀鸣,惶惶不可终日,看起来瘦弱不堪,景象甚为凄惨。

皇后先叫证人沮渠焉枝叙述她的所见,之后问拓跋丕的小内侍道:"昭仪说你家主人与宫人李氏私通,叫你在门外望风,可有此事?"

跪着的小内侍张惶抬头,仿佛听到天下奇闻一般睁大眼睛,连声分辨道:"皇后娘娘,绝无此事啊!那晚我家殿下出席沮渠昭仪的庆生宴,多贪了几杯酒,奴才搀扶他回府,无奈殿下头疼欲裂,奴才便扶他就近找了一处院落休憩。殿下睡了一会儿只觉身上燥热,自己胡乱扯下了身上衣物。可就在这时,沮渠昭仪忽然带人闯了进来,还揪着一位哭泣的娘子,"小内侍说到这里转头看看身边跪着的婉瀴,恍然大悟叫道:"就是她!沮渠昭仪命人把这位娘子使劲往殿下身边拖,几个人拼命拉扯下她的衣裳,然后昭仪便高声喊叫,引来许多宫人观看。"他转头又对婉瀴道:"娘子自己说,那晚的情形是不是这样的?"

婉瀴听得目瞪口呆如同坠入云雾中,侧头茫然看他。这小中官她早就认识。当年拓跋丕去南教坊找她时,身边伺候的就是这位,是拓跋丕最贴身的内侍,为人十分伶俐,此时见他眨着大眼睛,顿时明白过来,忙不迭地点头。

沮渠焉枝更是目瞪口呆,片刻后怒不可遏地指那小黄门骂道:"千刀万剐的死奴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信口开河颠倒是非?!娘娘!这小崽子满口胡言没一个字是真的!"

"何以见得?"皇后平静问她道。

沮渠焉枝一指婉瀴:"她被陛下发现了奸情吓的连连求饶磕头如捣蒜,她要是被冤枉的,见了陛下为何吓成这样?这么多天了为何不喊冤?!"

小黄门闻言立即泪流满面,对着皇后边叩首边哭诉道:"皇后娘娘明鉴!皇后娘娘替奴才们做主啊!奴才当天夜里就被拉到沮渠昭仪那里好一顿打!昭仪威胁奴才,敢说出真相就灭奴才满门!奴才这几日什么都不敢说,想必这位被冤屈的娘子也是一样的,受到了威胁。"

婉瀴用力点头,眼中含着的泪水适时地流了下来。"沮渠昭仪以前经常责打奴婢,她要奴婢为她做事,当她的眼线,稍有不从便是毒打…这次她要奴婢去陷害乐平王殿下,奴婢起先不肯,昭仪就按着奴婢灌冷水,折磨的死去活来,奴婢不得不从,"说到伤心处,婉瀴泣不成声:"事后她还威胁奴婢,若敢喊冤,日后就割下奴婢的舌头…"

"臭不要脸的下流胚!"沮渠焉枝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就要踢婉瀴,被殿中内侍拉住,沮渠焉枝挣扎着想摆脱束缚,未果后更加愤怒,口中一连串的咒骂,一声比一声粗野。"挨千刀的小娼妇!妓院的门没关住你,偷野汉子偷到宫里来了!做下的淫秽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众目睽睽之下还想抵赖,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野蛮粗俗的皇妃,撒泼打滚污言秽语直叫众人掩耳闭目。皇后忍无可忍,怒视沮渠焉枝道:"你说众目睽睽之下,请问有多少人看见了?不要再提陛下,陛下早已否认了!"

沮渠焉枝一指被叫来当证人的皇帝内侍:"就是他们,他们都看见了!"

皇后长眉一挑,伸手将座前的玻璃茶盏打落在地,茶盏应声摔的粉碎,之后突然厉声问那几名皇帝内侍道:"这茶盏是谁打碎的?是我还是她?"皇后一指沮渠焉枝。

那几名内侍惊骇不已,彼此望望后竟异口同声道:"是昭仪!昭仪打碎的!"皇后又问一旁观看的尚宫:"你们看到了什么?"

女官们受尽沮渠焉枝刁难刻薄,此时高声禀道:"沮渠昭仪打碎了玻璃盏!"

"她为何要这样做?"皇后冷笑着。

"昭仪嫉妒宫女的美貌,设下毒计诬陷好人,不想反被娘娘识破,昭仪心中愤懑,随手抓起玻璃盏向娘娘掷去,幸好娘娘机敏躲过,那玻璃盏却被摔碎在地上了。"

皇后依旧带着冷淡笑容,看着沮渠焉枝道:"你自己看看,众目睽睽之下你害我不成还打碎了我的茶盏,尽人皆知,这么多人可以作证。"

沮渠焉枝面色紫涨,张了张嘴还没吐出一个字,皇后突然声色俱厉斥她道:"你此前多次虐待宫人包括这个李氏,后见她深得陛下恩泽害怕她反过来报复你,于是设下毒计陷害她,之后又散布谣言毁天家声望。为了将她置于死地连陛下与乐平王都拉了进去,叫全天下的人指责他们兄弟共妻讥笑皇家丑闻缠身,用心何其歹毒!"沮渠焉枝恨得牙齿格格作响,一口气堵在胸膛憋得两眼发黑头晕目旋,却说不出一句话,一旁众人都在暗暗发笑。皇后缓了缓语气接着说道:"只是你虽然行险德薄,诬陷良善,做恶多端,陛下却始终宽怀大度不与你计较,多次在我面前赞你侍君周到,任劳任怨。所以这次姑且念你服侍陛下尽责尽忠的份上,不再追究你此番造谣生事侮毁邦家的恶行。不过,你作为皇家嫔御,全无一丝一毫恭恪淑慎,温婉端庄的高贵品质,言语粗俗举止狂悖,刻薄严妒,长舌阶厉,实在不配享有如此尊贵的地位。从今天起不必再出漪兰阁了,每日跟着内宫尚书研习妇德,规范行为操守礼仪。我会严命杜尚书,叫她好好教教你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再无改进,你这个昭仪之位就让给别人来坐吧!"

随后不等沮渠焉枝有所反应,皇后命左右侍从将她拉了下去。殿中重归于沉静,皇后倚在坐榻上,沉着脸一言不发。片刻后她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婉瀴,眼中显出一丝厌恶,抬头对侍立在侧的尚宫道:"李氏不能再在太极殿里服侍了。给她在六尚宫人那里找个住处,过几日随放归的大龄宫女一起,逐出宫去。"

沮渠焉枝回到自己阁中时,妹妹沮渠若鞮已等候多时,一见姐姐气得双眼发直唇血咬破的样子,扑上去大哭道:"阿姊!赶快想想办法啊!那个女人就要出宫了!她出去后一定会去找拓跋丕,她们就要在一起了!我,我还有什么指望啊!"她边哭边摇晃着沮渠焉枝的一只胳膊,沮渠焉枝自始至终面无血色没有回应,如同呆滞的玩偶,半晌,两大滴泪自她的晶莹美目中缓缓流下,凝结在她洁白细腻的丰颚处,久久不落。

"这个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她声调平和好似耳语,但话中传出的阴森恐怖气息令身边的侍者自五脏六腑生出一股冷彻寒意。

七日后的黄昏,宗爱携圣谕来到设立在禁中的宗正寺狱。

阴暗牢房常年不见天日,潮湿的墙壁上浮起大片幽碧的苔藓,空中陈腐的秽气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霉味,宗爱不由皱起眉,从袖中掏出雪白丝帕捂上了口鼻。

进了宗正寺卿的衙署,他放下掩鼻的手,坐在寺卿日常办公的书案旁,百无聊赖地翻了一会儿案上卷宗,斜起眼对那寺卿道:"陛下有旨,赏乐平王五十板子,命在下监刑。"

寺卿脸上毫无意外之色,低头略微沉吟后,若有所思看着宗爱道:"怎么个打法?"

"陛下不曾吩咐。"

寺卿笑道:"我是问中贵人您,这板子怎么个打法。"

宗爱微微一惊,凝眸注视着寺卿,半晌嘴角一挑,冷冷笑道:"只管打就是了。还能把人打死不成?"

几日前廷尉与宗正寺于禁中推案审乐平王,今日结果呈交御览之时,拓跋焘正忙着部属南方前线军务,另有此次南巡伴驾的几名官员在侧,等候禀报路线及相关事宜。再有三天就离京了,拓跋焘必须在走之前将此案发落完毕。草草留览了一下折子,无暇多想,提起朱笔快速批示道:"乐平王丕与原中书令刘洁,勾结营私,贪纵不法。朕以其骄奢,时加戒饬,然怙恶不悛。今见其行,愈加贪黩,乃再处惩创。乐平王丕杖五十,出为朔方刺史,统兵刘洁杖五十,家产查没,降为录事。"

朱批未干,一旁侍立的宗爱脸上堆笑,躬身愿为陛下去传旨。拓跋焘将批折交他处理,接着与众武官商议军情。宗爱走出殿门,等候在外的杜至柔迎了上来。

"陛下批了?"杜至柔看着宗爱手中折子道。宗爱点头递了过去。杜至柔看完后,失望不已。

她以为这次拓跋焘会开杀戒的。刘洁当年大肆敛财,贪污受贿乃至私铸钱币,这次会审将这些陈年旧案全翻了出来。她以为借着拓跋丕弄出的丑闻,定会使恼羞成怒的皇帝迁怒到拓跋丕周边人身上,来个一网打尽。她不知道最近朝中有几名官员上书乞骸骨,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后宫,对前朝人事安排知之甚少。多名官员告老还乡,皇帝无人可用,又兼大战在即,皇帝不愿在此时诛戮为他效力多年的朝廷官员以乱人心。杜至柔翘起唇,暗自懊恼时机不对,又一次让他们逃脱了刀口。看来用贪污敛财甚至结党的罪名,是无法立即置人于死地的。朝中官员尚无俸碌,拓跋焘在一定程度上允许他们收受贿赂贪污敛财,是他施予皇恩的一种手段。只要不是贪污军饷,他对这样的事不太深纠。如此看来唯一要命的罪名就是谋逆。那就想办法让他们造反好了。杜至柔深深吸口气,只恨不能从中吸到血腥。

"陛下当真是宅心仁厚。这么大的罪过这么轻易就打发了?"杜至柔幽然感叹。宗爱笑道:"轻易不轻易的,也要看陛下这圣旨…怎样执行。杖责向来可轻可重。这些高官显爵天潢贵胄,平日养尊处优,只怕吃不住几板子的敲打。便是打死了,只说是人太过娇贵不禁打,谁会疑心有它?"

杜至柔看着他那张堆笑的脸,曾经的本份良善早已不见,代之以黠巧柔奸。她明白过来为何宗爱要抢这个巧宗去那肮脏的牢房里走一遭。他不过是想亲眼看着别人受罪罢了。象拓跋丕这样高贵显赫的亲王,平日里撞见了腰都不敢直起来,今日竟能借着皇权狐假虎威。那个用身份,礼仪,自尊铸造出的贵人,今日的荣辱甘苦乃至生命,都捏在了他这样一个往日被贵人斥为阉奴的手里。他需要看到别人挨廷杖,在他们熬刑不过的求饶声中,治愈自己此前三番五次的杖伤。杜至柔心中掠过一阵悲凉。皇帝身边呆久了,任谁都会变态,变的麻木冷酷,从他人的痛苦中品尝欢乐。自己将来倘若侥幸不死,也会变成这样。缺乏爱与真情做养份,残酷阴暗的政治斗争只会滋养出麻木与邪恶。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已经走在了嗜血与冷酷的路上。

对于宗爱即将施予拓跋丕加倍的痛苦,她是心知肚明并且乐得其成的。她和宗爱,和那些在刻骨仇恨中扭曲了面目的复仇者一样,需要仇家饱含着羞辱与惨痛的哀嚎,去抚平自己曾经尝到的羞辱与惨痛。她对宗爱淡然一笑。

"乐平王可是陛下的亲弟弟。"

"这个我自然省得。殿下是贵人,我下手有分寸。"

杜至柔点点头,又道:"倘若殿下问到瀴瀴,你就告诉他,叫他死了这份心吧。阿瀴因为他几番险些丧掉性命,只能说明他们两个今生无缘。我已安排好了瀴瀴的去处。等她出宫后,会给她寻个良人,以后终生有靠,比跟着他强多了。"

她与拓跋丕,早晚有短兵相接的时候。她要的是他的死,那么自然,她不希望看到婉瀴再受他的牵连。她已经很懊悔自己出的昏招了。按当初的设想,她只是想让婉瀴挑起二虎相斗的苗头,在他们心中埋下分崩的种子,就安排婉瀴回到杜家,将来一起南逃刘宋的。谁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唯一算计不到的是人的情感。她既没料到他们会真的相爱,也没料到自己会真的感动于他们的相爱。从她鬼使神差地跑去为拓跋丕求情后,事态开始失控。所幸事态的发展还不算太坏,毕竟人没有完全陷进深渊,总算最后一刻给捞了上来。那么按原计划,她还是要让婉瀴回到杜家与她姐姐团聚,之后永远离开这可怕的政治纷争。

阴暗的衙署里,寺卿将待罪的拓跋丕提到宗爱面前。十几日的牢狱并未让他脱形,虽面色憔悴,双眉微蹙,但衣冠还算整洁, 端正跪听圣裁的身姿一动不动,维持着亲王应有的仪度。

听完那两句决定自己命运的旨意后,拓跋丕叩首谢恩。之后不出所料,他抬头问宗爱道:"瀴瀴怎么样了?"

果然浪荡成性,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着女人。宗爱带着几分轻薄地想,嘴角绽开一丝阴柔的笑意。"殿下放心。中宫未曾苛责杨娘子,再过几日便放她出宫了。"拓跋丕闻言惊喜万分,又听宗爱道:"不过杜娘子让奴才转告殿下,她已给杨娘子安排了好人家,叫殿下死了这条心吧。"

拓跋丕脸上的喜色一滞,不解的神情里包含一丝愠恼,之后慢慢平静,无奈一笑。

自己若是杜至柔,也会这样做吧。没人愿意看到好友赌上一生的幸福和安定,和一个深受皇帝厌恶的宗亲飘流奔波,一辈子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朔方,北荒苦寒之地,天寒地冻,常年积雪人烟稀少。给赶到那里去任刺守,皇帝此举无异于将他流放。他已狠狠地得罪了皇帝,只怕这一生就此永远是下坡路了。跟着他只有吃苦没有享乐,他不怪杜至柔替瀴瀴做出的决定。只是,她安排她的,我自有我的打算。刚刚经历的生离令拓跋丕坚定了和瀴瀴在一起的信心。她在最后一刻选择和自己在一起,她的心里有他,这就够了。没有什么再能让他们分开。咬牙挺住皇帝降下的责罚,之后便是守得云开见天明。拓跋丕苍白的脸,被心中的希望重新渲染出红润光泽来。

宗爱见他自始至终未露出惧色,心里不觉有些懊恼。唇边带着慵懒的微笑,他转头向狱吏吩咐道:"把杖子给殿下拿来。"

几个赤着上身的精壮狱吏不多时进来,手上各执一人高的粗重刑杖,那杖子比往常刑讯的四分七厘杖还要宽些,通体黑亮。拓跋丕看了一眼,立即双目圆瞪,随后心中升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悲愤。

从小到大,他从未挨过打。父皇和蔼可亲,母亲宠他如心头肉。父母早殇后,他的皇帝哥哥继续疼他爱他,他想要什么,拓跋焘都不曾拒绝过。有时闹的实在出格,拓跋焘虎起脸说再闹打你的板子,也不过是吓唬人,说的和听的谁都不当真。今天竟然…要用这么重的刑杖打他。真的一点不念兄弟情了么。就这样失去了最后一点来自亲人的怜惜和关爱?倒底是什么造成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决裂至此?自始至终,他不觉的自己有什么错。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变了,变的冷酷自私猜忌,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可以这样翻脸无情,六亲不认。

宗爱见他看着那刑杖怔然出神,懒懒地提醒他道:"殿下可还满意?"拓跋丕回过神色,厌恶地看着他骂道:"狗仗人势的奴才!"宗爱亦不恼,依旧用慵懒的口气吩咐两旁皂吏道:"伺候殿下宽衣。"

"不必了。"拓跋丕淡淡说道。随后自己动手除去头上亲王所戴的远游冠,放在地上,又脱了缎袍,只剩最后一层丝绢内里,静静趴在了地上。

几个刑吏分别用几根杖子压制住他肩膀与足踝,拓跋丕用尚算自由的双手抓住了身下几根稻草。他觉得有些奇怪,在难忍的苦痛缓缓袭来的时候,心头涌动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些琐碎细小的画图与声音,在他眼前欢快地跳跃不止…

南教坊瀴瀴的香闺,他捏手捏脚卷起她榻上的碧纱帐,看到她的脸颊被瓷枕的镂空花纹印出了两朵梅花痕迹,他觉得有趣,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美人在春睡中微翘起丰润的嘴唇;她在他耳边低声吟唱乐府的古曲,"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晶莹剔透的泪珠,流过她如玉的脸庞,那是她为自己流的相思泪。

“嘭”的一声,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紧接着一阵油泼般的剧痛传来,直震的两胯碎了一般,那股霸道疼痛肆无忌惮在臀上蔓延开来,翻滚在皮肉里,火辣辣地烧着。拓跋丕狠咬住唇,口中渗出淡淡的腥咸味,他执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晕中争夺出往昔的回忆。

他拜师学艺勤学苦练,只为配上瀴瀴那一句"君似明月我似雾,君善抚琴我善舞。"

他为保护佛法向皇帝请愿,他看到她脸上的焦急与担忧,她为救他奔走恳求,她与自己休戚与共…

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油锅煎浇般的疼痛在意识中散开,淹没了瀴瀴在他脑海中的景象。这是足以打掉他一切自尊的疼痛,原来维持最基本的脸面和廉耻,有一天也会变的这样艰难。这难处不仅在于皮肉之苦,更在无尽无休的屈辱,羞耻和愤恨中。他把手中几根草杆全塞入口中用牙咬住,闭目向自己心里望去,努力唤回一切和瀴瀴有关的景象,靠着这些虚幻的片段,他与强加在身上的捶楚和耻辱做顽强的抵抗。

宗爱在一旁看得有些意兴阑珊。他本来是睁大了双眼竖起耳朵,准备仔细观赏一场痛快盛宴的,他还记得上次自己挨黄荆杖时,皇帝从中取得的冷淡之极的快感。然而终于让他等到观赏别人痛苦的时候,却自始至终没听到一声凄嚎。他很有些懊恼。杖下这副微微颤抖的身躯和他的一样,同样的肉体凡胎,凭什么他在如此痛苦的碾压下,依然能维持住他的身份和颜面?宗爱忽然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是地上那顶小冠。冠缨上点缀的水苍玉在火光下放出耀眼的光芒。他猛抬脚,向那顶远游冠踢去。

"没了这顶帽子,只怕你还不及我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他对着杖下血肉模糊的身体,恨恨地自语,声音仅够他自己听到。

又过两日,便是宫人放归的日子。杜至柔早早来到宫苑西门,登上阙楼自上而下眺望一群群等着出宫的宫女。

这些女孩子青衣布裙面带喜色,一墙之隔的宫外,来接她们的马车三三两两列于墙根处。出了这道门,外面便是广阔的自由天地。杜至柔脸上带着艳羡的微笑,默默看着她们欢天喜地走出樊笼,投入亲人的怀抱里,喜极而泣。她自己,是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九族尽灭,孤魂野鬼自投罗网前来复仇,即便成功了,全身而退了,也再不会有一个亲人站在城墙外等着迎接她,分享她的欢喜与哀愁。想到这里,她抬头往天上看去,默默祈祷父母先人的灵魂安息。自己虽然不能象眼前这些女子那样与亲人在人间团聚,但过不了多久,自己同样能与父母家人在天上,团聚。

前夜一场秋雨,人间遍洒微凉。淡蓝天空中几抹微云,如碧玉中的丝丝白瑕,反衬出天空清透干净来。宫墙内外树木萧萧瑟瑟,如箜篌弹到低回处,宛转缠绵,不由令杜至柔惦念婉瀴的心再次揪起。她怎么还不出来?阙楼下的甬道上已经无人,所有放归的女孩子都已离去,杜至柔站在高处看的很清楚,一个都不是婉瀴。这怎么回事?难道又起了什么变故?她的心砰砰直跳,老天已经让婉瀴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苦难,还不放过她么?

正百转愁肠之际,自远处薄雾中,渐渐走来一名女子,人影纤纤,长发袅袅,婉约的身姿轻盈摇摆,杜至柔大喜过望,提起长裙向楼下飞奔而去。与那女子十步之遥时,杜至柔停下了奔跑的脚步。那女子一身青衣,身形绰约,是婉瀴无疑。只头上戴了一顶黑纱幂離,自头顶直遮到了脚面,将全身都罩在了黑色里。杜至柔确定是她,重又露出欢喜笑容向她走去,边走边对她笑道:"太好了,阿瀴!你终于自由了!我已安排好,你出宫后…"

她忽然住了口,脸上的温度瞬间消失殆尽,只觉得心底间一片恐怖的冰凉,发根霎时间直竖了起来。那自后背涌起的恐惧甚至超出了她听到家族噩耗那一刻。"婉……阿瀴……?"她看着黑纱后面那张脸,惊惶得几乎说不出话,难以置信地呆滞片刻,她伸出手,一把掀开了她遮面的黑纱。

"阿瀴~~~!"

凄厉而心碎的惨叫,如同地狱里受尽冤屈却不得转世的鬼魂,从杜至柔喉咙最深处一寸寸逼出来,昭显着她内心极度的不甘与绝望。惨叫过后,她大口喘着气,只觉两眼发黑,眼前的景象不是真的。勉强忍住头晕目旋,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着,向婉瀴的脸伸去,可手伸在半路,却怎么也不能再前进,终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婉瀴的双颊,连同额头下巴的皮肤全部溃烂,从上到下布满着横七竖八数不清的刀疤与烫伤的痕迹,一层摞一层,伤口狰狞丑陋的张开,渗着黄脓血水,有的已结成硬痂,宛如紫褐色的鳞片,层层累累附着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婉瀴…"她喘着气,泪水如泉涌,自眼眶直砸到地上。"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婉瀴的容貌尽毁,即便有神仙相助,也回天乏力。她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模样。现在的婉瀴被残酷的血腥咬噬的遍体鳞伤,枯瘦如柴的手臂连同皮开肉绽的狰狞面孔,都让她与三途烈火中受尽烹炸油煎的冤鬼一样。"阿瀴…阿瀴…"杜至柔扶着她的肩膀,连站立都很勉强,巨大的悲怆令她短暂失语,只茫然重复叫着婉瀴。半晌,她咽下苦涩泪水,喃喃对婉瀴念叨。"我会替你报仇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婉瀴微微牵动了一下唇,露出一个变形的微笑。那唇角弯弯,依稀可辨曾经的美丽弧度。两行泪,终于艰难地从她坑坑洼洼的脸颊流到了下颌。

她的身影在杜至柔的泪眼注视下,一点点消失在黄昏笼罩的宫墙外。沉重的宫门随即徐徐阖拢。杜至柔再次举首望向天空,耳边沉闷吱呀的阖门声流传在空旷殿宇间,苍凉如鬼哭。杜至柔收回对天发誓的目光,低头沉思片刻,迈开早已麻木的双腿,一步步,向冯季姜的寝阁走去。

****************

上一张电视剧<贞观之治>里的幂離。这种幂離其实是电视剧演绎出来的。真正出土文物和历史画卷上的幂離没这么长。最长的遮住上半身。

另外娘娘这个词是明代才出现的。明以前对皇后当面的称呼就是皇后,正式场合和书面语比如上表的时候是皇后殿下。其他诸妃被称做"娘子"。比如杨贵妃叫"杨娘子","太真娘子"。我反正写的就是一通俗小言文,就用电视剧里通俗叫法了。

2: 这篇文中的拓跋丕是北魏拓跋丕和元愉的合成,所以关于元愉在史书上的一部分记载也摘抄在这里:

《魏书·卷二十二·列传第十》: 京兆王愉,字宣德。世宗初,为护军将军。世宗留爱诸弟,愉等常出入宫掖,晨昏寝处,若家人焉。世宗每日华林戏射,衣衫骑从,往来无间。迁中书监。愉在徐州,纳妾李氏,本姓杨,东郡人,夜闻其歌,悦之,遂被宠嬖。罢州还京,欲进贵之,托右中郎将赵郡李恃显为之养父,就之礼逆,产子宝月。

愉好文章,颇著诗赋。又崇信佛道,用度常至不接。与弟广平王怀颇相夸尚,竞慕奢丽,贪纵不法。于是世宗摄愉禁中推案,杖愉五十,出为冀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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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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