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六十一)
几日前皇帝命朝中的郎将,出自赵郡李氏的李恃显认杨瀴瀴做养女,拓跋丕很快就得知了消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蛮横无理,宁可把瀴瀴拘在冰冷的宫里白白耽误她的年华光阴,也不让他们在一起。荒淫无耻!拓跋丕内心对皇帝的愤怒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再也无法遏制。他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把瀴瀴救出来,抛弃一切荣华富贵,带她离开是非之地,今生今世藏身于山野乡林。他渴望见到她,把这一切对她诉说,商量好逃跑的路线时机。可一连数日,他找不到入禁中的机会。今日突然被宣来伴射,他强忍怒火与皇帝和众兄弟敷衍周旋,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考虑如何趁机与瀴瀴见面。傍晚突然冒出来的羌笛曲,一发勾起了他的愁肠。二人初遇时的景象,教坊司里琴箫合鸣,他为她勤学苦练吹羌笛,那么傻的表露,那么纯真的相爱,这一切都被皇帝亲手摧毁了。看着坐上的皇帝与沮渠焉枝把酒言欢,愤怒仇恨连同夺妻的屈辱再次在心中膨胀燃烧,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他不能再装出一分一毫的假笑,他必须要见到她,今天夜里,就趁夜色把她带走。
他命跟随他的机灵小内侍趁人不备溜进太极殿院内找到婉瀴,无论如何要她前去见他一面。婉瀴得知拓跋丕在外面等她,大吃一惊。她本来对封妃已经绝望了,但皇帝突然的热情举动又给了她一丝亮光。她为皇帝的恩情感动,也被拓跋丕的执着和对她独一无二的尊崇感动。她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她既渴望皇帝给予的安定和富贵,又贪恋拓跋丕给予的浓厚情意。她知道这二者不可兼得,她必须做出个选择。几番权衡思索,她的内心向皇帝倾斜了过去。皇帝不惜为她与皇后争执,看来他是志在必得,他要定了自己。她只是个弱女子,如此情势下就算她爱的不是皇帝,就算拓跋丕深爱着她,他们也很难再在一起。胳膊哪里拧的过大腿呢。她与拓跋丕这份孽缘,必须终止。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疼痛无比,仿佛被刀割一样。她舍不得这段真挚的感情。今晚若不去见他,只恐今生再难见面。还有好多衷肠要对他诉说,还有好多情丝要与他做了断。最后一次相互依偎温存,从此以后劳燕分飞,各走各的路。
她在拓跋丕怀里,吞吞吐吐表露出分别之意。拓跋丕的脸霎时惨白,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无情浇下,将他心中希望的火苗狠狠地浇灭。神情恍惚了许久,他才渐渐从惊愕和悲痛中回过神来。"你…"他不知该怪她,还是该心疼她。"你,真的…想好了?!"他的眼中闪出泪光,呆呆看着她喃声自语。"既然如此…我,祝福你。"他失魂落魄向门边走去,步履踉跄。那仿佛遭受沉重打击的样子令婉瀴心如刀绞,她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悔意,自他身后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泪如雨下。拓跋丕再忍不住内心强烈的不甘与不舍,猛然转身将她抱起来到榻上,两颗伤心欲绝的心在彼此火热的身体抚慰下,爆发出干柴烈火般的激情。
暴风骤雨渐渐平息,二人仍恋恋不舍依偎眷恋,如小动物一样缩在一起取暖,只求黑夜永远不要过去。正唇齿间相互缱绻亲吻时,忽听门外传来一声低喝:"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声音太过熟悉,屋里只穿一层亵衣的两个人顿时如雷轰顶,瞬间呆如石刻,只觉末日降临。
是皇帝斥责门外望风的小内侍。二人尚未来得及喘息,门砰的一声被推开,脸黑如天煞的皇帝出现在他们面前,紧接着几声惊悚尖叫,发自皇帝身后的沮渠姐妹。
两姐妹带着得意之色尖叫着逃走,皇帝面色铁青,死死盯着榻上吓傻了的两个人,许久,慢慢背过身,阴冷的声音还算平静,淡淡吩咐二人道:"把衣服穿上。"
拓跋丕和婉瀴勉强控制住颤抖的身子,将衣服层层套上。皇帝一动不动,直到那悉悉索索的衣料声响停止,他才重新转身。
皇帝脸色阴黑,负手而立的威严气势如泰山压顶般劈头而下,那二人双腿发软,不由自主瘫跪在地上,匍匐颤抖。沮渠姐妹此时又溜了进来,靠在门边欣赏这场好戏。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沮渠氏姐妹,刚刚的震惊与恼怒稍微缓和了一些。他从那俩人充满快意的眼光中,迅速反应过来自己被当成了工具。她们设了这样狠毒的一个局,不惜蒙骗皇帝,把事做的这么绝,不就是想要瀴瀴死的很难看么?皇帝亲眼所见,铁证如山。那杨瀴瀴就是神仙也逃不了身。皇帝暗自一声冷笑。他自然十分痛恨瀴瀴带给他的奇耻大辱,可更不愿意被人利用,傻乎乎的成为她们宫斗的利器。她们一刻都不想等,现在就想让他下令杖毙了瀴瀴,他偏不随她们的意。
"把这个贱人带下去,交中宫发落。"皇帝用手指了指瀴瀴,对内侍命道。
婉瀴低泣一声,起身欲随内官而去。拓跋丕应声抬头,面色苍白对皇帝说道:"此事,都是臣的错,与瀴瀴毫无关系。是臣叫她来的…陛下追究,臣一人承担,请陛下放过瀴瀴。"
他仍习惯性地惧于天威,语音发颤,但惨白的脸上显现着毅然决然的光。
婉瀴已走到门边,听到拓跋丕的话,忽然激动,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拓跋丕身边跪下,抬头对皇帝哭求道:"不是的,是,是奴婢先勾引的殿下。一切都是奴婢的错,他是无辜的…"
"带下去!"皇帝猛然作色,两个内侍吓得慌忙拉起婉瀴离开。拓跋丕睁眼看着她凄凄惨惨地被带走,不顾一切爬到皇帝脚边拉住一角袍裾,高声恳求道:"皇兄!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个弱女子,放过她!"
皇帝抬脚便往外走,拓跋丕在他身后绝望地叫:"求你了!哥!"
皇帝闻声停下,面色悲凉转过身看着他,忽然哼了一声笑道:"你还记得我是你哥?!"
"是你先不顾兄弟情谊的!"拓跋丕终于忍无可忍,跳起身怒视着皇帝,沙哑着嗓音吼道:"瀴瀴早就是我的了,你贪图她的美色硬是霸占了去!兄占弟妻叫天下人骂你昏君…"
啪的一声脆响,皇帝抡圆了一掌掴在拓跋丕脸上,顿时留下清晰的几道指印。一旁看热闹的沮渠姐妹已经吓傻。拓跋丕忽然如一头被击伤的猛兽,低吼一声向皇帝扑来。不等他靠前,皇帝随身侍卫迅速将他擒住,只听皇帝气的变形失声的吩咐,在黑暗的小屋里回荡。
"押入宗正寺狱,囚禁。"
第二日天不亮,皇帝亲自去捉奸的消息就已传遍禁中。沮渠焉枝一刻也耐不住,第一时间将亲眼所见的桃色新闻传播的随处可闻。人人都知道,那被捉住的淫妇便是几日前改名为李奥妃的原太极殿宫人杨瀴瀴。消息传到杜至柔那里,惊的她脸色霎白如纸,瞬间泪流满面。
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去太极殿找过婉瀴,无奈皇帝寝宫只有皇后才可自由出入。她找来宫籍册,翻遍名录亦寻不到要找的名字。她并不知道婉瀴连名带姓都被改掉了,新名字是义父李恃显给取的。只因瀴瀴二字太过轻挑,一听就不是好人家女儿。杜至柔见宫籍册上查无此人,心里暗暗松口气。她以为在她回来前,拓跋丕已成功地把人要走了,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一切都是她的错。假如不是她一门心思想复仇把婉瀴拉入泥潭深渊,何至于此!她边哭边痛恨自己的自私和不择手段。自责懊悔愧疚全绞在了一起,却是半点主意都想不出来。惟今之计只有恳求。她天不亮就来到皇后的仪凤殿,静候在门外等待皇后起身梳洗,之后宣她入内,替婉瀴求情。
杜至柔恭身伏跪在皇后脚下,眼中含泪凄婉恳求。皇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听完她的诉求,叹口气,摇头不允。
"娘娘要如何处置瀴瀴?"杜至柔绝望叫道。
"按律杖毙。"
皇后的声音不高,却让杜至柔两眼发黑,几尽晕厥。好半天,她喘上一口气,喃声道:"她只是个…弱女子。她什么都决定不了…"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她勉强抑制住心中强烈的悲痛,尽可能清晰地说道:"娘娘,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只是长得美丽,只是多情而已!因此便被夹在两位贵胄之间,被争来争去,她是没有自主能力的弱女子,她的命运从来不曾掌握在自己手中!陛下也好,乐平王也好,谁想要她,她都没有拒绝的份,她只有顺从!"
皇后看着她不置可否,半晌问道:"你与那杨氏有什么渊源么?为何如此替她求情?"
杜至柔哀声道:"妾和她并不熟悉。只是那年妾有孕时,她曾入阁中为妾演乐解闷,高山流水,渐成知音。妾贬为奴婢后,也靠她多方照应…"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沉默低头。
皇后倒不深究,抬头望向殿外,缓和语气叹道:"我知道她是身不由己的弱女子。我们在强于自身数倍的男人面前都是弱女子。面对他们的强迫我们只能屈服,没别的选择。但这不是她犯错的理由。命运再苦,作为弱者也有自主选择的时候。没有人强迫她朝秦暮楚,她完全有机会有选择不这么做。男人再强势,再威逼利诱,她也有避免周旋于他们之间挑起争端的可能。多情更不是理由。真正的多情是以忠贞不渝为前提的,是象韩凭妻那样不乐宋王,以死名志。"
杜至柔面色黯然,凄凉说道:"名节固然重要,活着,不是更重要么。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的呢。娘娘,我们赞美不畏强暴英勇不屈的烈女,也应悲悯那些在顺从中麻木的大多数,因为怜悯她们,就是可怜我们自己。"
皇后双目微睁,似有动容。杜至柔看了看她的脸色,接着说道:"古来多少贞洁烈女,背后都有个品行不端的男人。男人们荒淫暴虐,不知收敛自己的行径,却要女子面对欺辱时三贞九烈,不然就去死。殉节的都是女人,背负祸水骂名的都是女人。对于葬送弱者的名节乃至生命,男人们向来是毫不吝惜的。他们要保持永远正确的英雄形象,我们只好做替罪羊,替他们去死。娘娘,妾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此事是陛下的过失,他若早听娘娘的话,不至于此。"
皇后听了沉思不语,片刻后叹息道:"陛下过于在乎意气和颜面,乃至于此。可就是这样才不能放过杨氏!她使陛下尊严扫地颜面尽失。我已对宫人下了缄口令,严禁宫中议论传播此事,可惜…有人偏要张扬的满城风雨,愚蠢之极!"
"杀了杨氏,陛下的面子就找回来了么?"杜至柔看着她说道:"谣言止于智者。杀了杨氏反证实了传闻是真的,不然何故杀人?想要众人认定那是蠢人因为嫉妒而散布的谣言,不仅不能杀杨氏,还要让她好好活着,最好是陛下能够当众表示善待她,此事才好遮盖过去。"
皇后惊讶道:"这怎么可能?!陛下若有这等大度…涵养,早就放杨氏与乐平王团聚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也不尽然。"杜至柔凝眉:"如今物议沸腾,内外皆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陛下看他要如何处置,也许反而…有缓解的余地。"她对皇后端正一拜,诚恳求道:"妾恳请娘娘暂缓处死杨氏。给妾半日时光上表劝谏,倘若陛下…仍不为所动,娘娘再处置不迟。"
杜至柔的谏言章疏递上去不久,皇帝便宣其入武英殿召对。杜至柔身着女官正式公服,头戴笼冠,端正跪于丹陛下为杨氏陈情。
皇帝待她说完,拿过案上那份恳请表,略带嘲讽口气道:"当日你犯下大罪,朕等了一年也没等到你的请罪表。如今与你不相干的人犯罪,你倒行动的很快。"又瞥了一眼她身上的绛纱袍,哼声道:"穿的这样正规,是想提醒朕正视你的谏言,严肃考虑你的请求?"
杜至柔点点头,认真说道:"妾为宫官,同样有义务规劝陛下匡正不到之处。"
"朝廷倒出了你这么个忠臣!"皇帝拧着眉,很不满地对她说道:"朕刚刚听完外面那群老头的聒噪,回来还要听你讲大道理。不嫌烦么?"
"谣言…竟然已经传到外面去了么?"杜至柔面带惊讶之色,试探着对皇帝道:"所以陛下才应采用正当的对策呀,那样谣言才会不攻自破。"
"正当的对策?"皇帝对着她晃晃手里的章疏:"这就你替朕谋划出的正当对策?朕的女人失节,朕还要笑脸面对他们强加在朕头上的耻辱?杜爱卿,你的脑袋被驴踢了吗?!"皇帝已抑制不住地狂吼。
"她并非陛下的女人。"杜至柔小声分辨,语速飞快。皇帝闻言一双眼睛鼓的更大,刚要开口斥责,杜至柔又抢先道:"耻辱也不存在,陛下当它是耻辱,它才是耻辱。陛下实在不必自取其辱。"
皇帝忍无可忍:"简直是闻所未闻一派胡言…"
"寂寞宫花孤独难耐与外间青年才俊互生情愫,乃人之常情。自古便有锁在深宫的妙龄少女与宫外俊彦枫叶寄情战袍传书的美好故事。相传汉代一名边关战士就收到了宫中女子夹在战袍里的情诗。秦汉时期宫中有为边关将士织就战袍的习俗,一名宫娥不甘老死深宫,偷偷写了一段诗,其中有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的感叹。夹着情诗的战袍落入战士手中,那士兵不敢隐瞒报了上去,皇帝追查出那名宫娥,不仅没有降罪,还调侃她道为何要等后生缘,今生便让你们结取姻缘不好么,遂下旨将那边关战士召回,与这名勇敢的宫女结为了夫妻。皇帝宽仁成就一段佳话,天下传颂。陛下何不效仿前朝名君成人之美,博个大度的好名声。"
"胡说八道!你那典故里的人是整日劳作的宫娥,能相提并论么?!杨氏…"
"杨氏也是宫娥。平日勤于扫洒,年龄大了放归故里,对陛下没有丝毫守节的义务。陛下非当她是嬖脔,请问凭证在哪里?没有正式册封,谁会相信她是陛下的女人?有捡金捡银的,何曾听说有捡绿头巾的?"
"你!你!"皇帝眉毛倒竖,连头发都竖起,气鼓鼓瞪着双眼,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你简直…岂有此理!你…"
皇帝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小黄门入内通报,河南王与平阳威王廊下等候觐见,皇帝一把将手中杜至柔的折子摔在案上:"又来两个求情的!还有完没完?!"
河南王拓跋曜为太祖皇帝第四子,皇帝的叔父。平阳威王杜超,先密皇后的哥哥,皇帝的舅父。二位虽为臣子,辈份上却比皇帝大,二人结伴而来,只怕是明着规劝暗着教导皇帝来的。毕竟皇帝亲自跑去捉奸,实在是太过荒唐不堪。二人跪拜后立身,直面皇帝侃侃而谈,拓跋焘无奈听着,面红耳赤,心里只将沮渠氏姐妹咒骂上千百遍。二人实际是为拓跋丕来的。拓跋丕为鲜卑人里卓有才干的青年将领,曾与拓跋曜和杜超一齐都督十二军校阅,甚得军仪,众将皆佩服他的武勇,在军中颇有些名望,自己手中还有一支骁勇的骑兵。"陛下,外间盛传陛下欲以虚浮之事降罪于乐平王。如今北有蠕蠕蠢动,数月后还要南征刘宋,国家正是用贤之时,陛下岂可因风言而即加擒戮,损国之栋梁?"
"风言?!"拓跋焘气结。那丑陋的一幕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眼前,明明自己亲自证实,这几人一个个的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口一个谣传,风言,非要将这事化为子虚乌有,非要按着他的头叫他忍这口窝囊气。国家栋梁重要,他一国之君的尊严就不重要了么?!"那小子荒淫无度,贪赃枉法多有纵恣,如今更是连朕都敢欺了,无法无天到指着朕鼻子骂!这等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罪当伏诛!"
"陛下当以大局为重,以社稷江山为重,王者不应徇一己之好恶而废公器。"杜超一脸严正奏对道:"乐平王在军中颇受下属拥戴,诸勋贵亦多关注此事。陛下千万要谨慎对待,稍有不慎,不仅名誉受损,还会令军中将士寒心。"
"卿以为朕该如何处之?"皇帝挑起眉毛。
"陛下实在不必与乐平王计较…这等小事。不过一个女人,而陛下富有四海,自家兄弟想要,让让又何妨?陛下何不就此成全了他们以博佳名呢?"
皇帝气到极点反而笑了。眼前这三人竟如此一致,不谋而合。他带着玩笑之色对杜超道:"舅舅到真会为朕着想,还惦记维护朕的佳名。朕的佳名早叫那混小子给毁了!舅舅置身事外,说话自然不嫌腰疼。这等小事。哼哼,这等小事要是落在舅舅头上,舅舅还会这么说么?!"
杜超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一旁肃立良久的杜至柔此时上前拜道:"陛下明鉴。与此类同之事虽未落在我朝人身上,然确有先例名垂青史。昔日楚庄王平息斗越椒之乱,回朝在渐台论功行赏大宴群臣,命爱妃许姬敬酒。忽然风吹灯灭,小将唐狡趁一片黑暗之机解开许姬的衣带调戏她,被许姬扯断其盔上红缨,回告庄王,并以手中盔缨为据,要庄王查看谁的盔上少了红缨,便知谁是那轻薄之徒。庄王闻言不仅不怒,还令座中诸将皆摘下盔艘,再燃灯火,接着宴饮,只当此事没发生。后晋楚交兵,庄王为晋将追袭,穷途末路时唐狡舍身救驾,只为报当年庄王对他的仁慈之德。陛下,为尊位者暂时的隐忍,换来的是臣子肝脑塗地的回报。"
"卿所言差矣。"皇帝渐渐平静了心绪,摇头反驳道:"那庄王不欲显妇人之名节而辱士,只能说他没把那个许姬放在心上。但凡是个男人,看到心爱之人被侮辱,谁还能坐的住?这楚庄王竟还反过来奉劝女人别把这事放心上,可见他心里根本没有这个许姬。"
"陛下心里就有那个杨姬么?"杜至柔慢抬娇眼,问话的语气很是闲散。一旁的两位亲王不觉同时向她看去。皇帝的心亦随着杜至柔略带娇嗔的眼神泛起了波澜。这小女子实在狡黠,看似无辜的眼睛里明明隐藏着不怀好意。这刁钻的问题叫他如何回答。他要敢说是,只怕她三天都不会给他好脸色。自己心里有瀴瀴么?皇帝把身子向后靠去,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虽然更多的是拿她和拓跋丕还有皇后斗气,可也的确为她动心过,还不止一次。曾经艳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特质,挨打受骂后的嘤嘤啜泣,顺从后的乖巧,期期艾艾地求欢…都曾令他迷恋,有过短暂的甜蜜。所以昨晚那一幕才令他愤怒无比。他对她不算太坏,为了得到她甚至替她张罗改名换姓,她就这样回报自己?似乎不止是她,后宫所有征服来的女人,好象都距离他很远,仿佛找个空子就会弃他而去。他只有不断的施加压力,同时不断的给她们点甜头,恩威并施,她们才会相应地,给予他想要的崇拜和屈从。再扩大了联想,好象对于群臣甚至天下百姓,他也是如此这般的驾驭。这手段实在太牵扯精力,他必须时刻精神抖擞,稍微打个盹,手中拥有的一切就会随风而去。他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长叹一口气。
"利益交换与暴力征服以外,人与人还能用什么来维系?"
杜至柔微微一怔,看着御座上疲惫的皇帝,茫然无助的神情如同迷失方向的小孩,心中涌起一阵怜惜。她对他温柔一笑,恬淡的笑容映入了他的眼底。
"还有一个比威逼和利诱都牢固的,是人的情感。"
皇帝闻声苦涩一笑,心中暗自叹息。他与拓跋丕为争女人的这场战争,最终输在了情感上。对瀴瀴,他也算的上是把威逼和利诱都用到极点了,换来的是她最后一刻选择了拓跋丕,一改懦弱的性情冒死为拓跋丕顶罪。那二人哆嗦着相互开脱对方的景象又在皇帝面前显现出来。就在前一刻,那景象还令他火冒三丈,现在再回想,只有无奈和一丝惆怅。强扭的瓜不甜,女人不都是只认强者的软骨头,征服女人的游戏并不总能赢。想到这里,皇帝觉得身心一发疲惫不堪。这场意气之争,最终以自己颜面扫地,心灰意冷而结束。
"众位爱卿异口同声,足见人心之所向。朕别无选择,唯有顺应民意,准卿所请。"皇帝的声音透着倦怠,下面立着的三人却为之松了口气。三人面带喜色叩首谢恩躬身离去,皇帝又叫住了杜至柔。殿里只剩这二人,皇帝一脸忧怨,不住地拿眼瞪她,杜至柔只当没看见。
"朕心里不痛快!"皇帝等不到她的好言劝慰,自己绷不住叫了出来。
"妾惶恐。"然而她脸上没一点惶恐表情。
"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与朕说话!"皇帝虎着脸,气鼓鼓对她吼道:"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与朕争执!连话都不让说!"他的语气渐渐变的哀怨:"明明是他们的错,明明是你来求我,却好象你比我还有理,我反倒理屈词穷。"
"妾知罪。请陛下责罚。"杜至柔除了嘴皮,其它地方一动不动。
"你就是仗着我…舍不得罚你。"皇帝的哀怨更加沉重,撅着嘴独自生了会儿闷气,极不甘心地冲她叫道:"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你叫我放了他们,你来赔偿我的损失!"
杜至柔有了反应,眼波一横,愤愤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谁给陛下气受找谁去,如何拿妾当替罪羊?一切都是乐平王的错。若不是他放浪形骸去南城狎妓,怎会有后面这一大串的麻烦。陛下先前宠他太过,不加管束有求必应。陛下当日溺爱,现在自食苦果。"
一句话挑起了皇帝万种愤恨,一只手不由自主攥成拳捶在御案上。
"拓跋丕那小子,到了收拾他的时候了!朕已忍他很久了!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再不严惩,由着他猖狂下去,早晚酿出大祸来。"他一抬头,对杜至柔命道:"替朕拟旨,着廷尉少卿与宗正司卿联合于禁中推案,会审拓跋丕此前结党营私,贪纵不法的罪行。"
杜至柔和墨润笔,很快写好圣旨。看着自己笔下为数不多的几行小字,唇边漾出微笑。她仿佛从那娟秀字迹的背后,闻到了她企盼很久的血腥。
宫门口,河南王与平阳威王相互抱拳,之后欲往各自府邸方向离去。登车前平阳威王忽然想起什么,叫住河南王道:"方才御前,大王可曾注意到陛下身旁那位女官?从官服上看品秩不低,是陛下新置的什么人么?面生的很。"
河南王道:"听说是中宫效仿前朝新设置的宫廷内官,辅佐帝后草拟文书制令并礼仪典章的。从方才殿上情形看,此人甚得陛下信赖倚重。"
"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啊,你我都劝说不动的,她三言两语就做到了。陛下最终还是听了她的话,才不予追究的。"杜超若有所思,微微摇头道:"如此宠信一个女人,只怕未必是陛下的福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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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一些典故:
不乐宋王: 出自《乌鹊歌二首》。相传是战国初期韩凭妻何氏创作的一组四言诗。
其一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其二
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韩妻何氏非常美丽,宋康王偃起强占之心。他逮捕了韩凭,命人筑一青陵之台,将何氏夺来关在上面。何氏便作了这两首《乌鹊歌》以表明自己的心志,随即自缢而死。
《袍中诗》:不是汉代是唐代的,收录在《全唐诗》里,作者开元宫人。全诗如下: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原诗的序言写道:开元中,赐边军纩衣,制自宫人。有兵士于袍中得诗,白于帅。帅上之朝,明皇以诗遍示六宫,一宫人自称万死。明皇悯之,以妻得诗者,曰:“朕与尔结今生缘也。”
绝缨之宴:出自汉代刘向的《说苑》卷六《复恩》。
“楚庄王赐群臣酒,日暮酒酣,灯烛灭,乃有人引美人之衣者,美人援绝其冠缨,告王曰:“今者烛灭,有引妾衣者,妾援得其冠缨持之,趣火来上,视绝缨者。”王曰:“赐人酒,使醉失礼,奈何欲显妇人之节而辱士乎?”乃命左右曰:“今日与寡人饮,不绝冠缨者不懽。”群臣百有余人皆绝去其冠缨而上火,卒尽懽而罢。居三年,晋与楚战,有一臣常在前,五合五奋,首却敌,卒得胜之,庄王怪而问曰:“寡人德薄,又未尝异子,子何故出死不疑如是?”对曰:“臣当死,往者醉失礼,王隐忍不加诛也;臣终不敢以荫蔽之德而不显报王也,常愿肝脑涂地,用颈血湔敌久矣,臣乃夜绝缨者。”遂败晋军,楚得以强,此有阴德者必有阳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