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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十一)

相濡以沫(十一)

博客

养孩子的过程中深深感觉到,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难题。为老大投入的时间精力耐心,没一样能用钱代替,也没法找别人代替,我感觉我整个人都给拴住了。二年级开始我们把她转出了法语班,看来她是应付不了全法语教学,到了英语班还是没有起色,我和她爸轮流被老师请家长。那个感觉可真不好。和老师谈话中总产生一种自己孩子被人嫌弃的感觉,同学家长也会投诉她。老师抱怨她淘气,用橡皮丢同学,下课精力无限上课无精打采…反正隔段时间就要被叫到学校听训。老师最后甚至委婉地表示,这孩子可能有特殊需要。陈彦听了半天没说话。在家里也是上蹿下跳,干么都灵,我给她订的课外读物,国家地理杂志少儿版,她读起来也津津有味,脑袋一挨课本就犯困。给她讲半天加减法,最终得到的是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闪着呆傻的光,简直能让我去撞墙。学校没作业,我给她找点题来做,不陪根本不做,陪在她身边,刚做一道题就开始玩铅笔,你把铅笔收走了她玩橡皮,把橡皮收走了她玩橡皮屑,不把你磨得没脾气不罢休。陈彦急的仰声长叹:"这孩子可怎么办啊!",要不就是胡猜乱想:"生她的时候我没戒烟,所以才这样!"猜的都不着四六。

有次晚上他竟然睡不着觉,只在那里担心这孩子的将来。他一直是个爱把后果无限放大的人,结婚几年后我慢慢发现他没骗我,他的确是爱焦虑。我把身体紧紧靠在他身上,试图给他一点安慰:"我公司福利里有心理医生这一项。"

他不说话。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都说出来:"万一真被诊断为ADHD,咱俩要想好怎么面对。这标签贴上的好处是能获得很多免费的专业帮助,坏处就是贴标签了。"

他眉头紧锁,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就是说不出一句话。看这样子还得我来做决定。"就这么着吧。找医生评估。"

等了好几个月才约上心理医生。先测智商,不仅不弱还比平均值高。然后去诊所和医生多次约谈,医生到她学校观察她的举动,上课陪在她身边观察,家里也来了几次,那一年好象没干别的。最后医生认为不是。医生的结论是不需要药物治疗,需要家长的投入干预,陪伴,到了一定年龄自然会好。

我们虽然松口气但也没放松多少。他爸几乎把剩余时间都投到她那里去了。每天尽早回家给她准备营养晚餐,持续了很多年,和她下围棋带她钓鱼,冬天去冰钓,训练她的注意力和忍耐力。我就没怎么投入了,当时工作越来越忙,晚上时常加班,能不能带她去课外活动都难说。她已到了学各种东西的年龄,滑冰游泳体操中文是最基本的,非常忙碌。要想保证这么多活动,两个人时间安排上要配合的特别默契。一个接一个送,一个在家做饭一个陪孩子外出,每天的行程安排,两人的时间变化,随时都要交流,谁都不能掉链子。后来有了第二个孩子更加需要两人全力以赴地合作,很深切地体会到为什么孩子是婚姻的粘合剂。

当时为了老大看了很多书。上网和类似问题的孩子家长交流取经,看了无数家庭的实例,孩子有优异的,普通的,阿斯伯格的,选择性缄默的,几乎每次看完,都会对着电脑长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多少夫妻已经没感情了,却能为孩子坚持了下来。在那之前我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没必要的,牺牲掉大人的感情需求是不值得的。现在发现只要这两个人都是爱孩子超越爱自己的,都愿意为养好孩子这个共同目标奋斗,这两个人的感情最终还是能恢复的。只要有这么一个目标,俩人不可避免地要形成了团队合作关系,其他的需求就放在次要位置了。培养孩子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相互交流,要考虑自己的做法是否对孩子成长有好处,那些当着孩子面争吵,相互伤害的话语举动,两个人自然就心照不宣地避免了,也就使得这份关系不至于决裂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最后等孩子培养成人了,俩人也和好如初了。然而为了孩子按捺住自己对爱情,对浪漫,对性的需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孩子宽容对方各种毛病缺点就更难。

我和陈彦打仗般的配合了三四年,这孩子没一点起色。五年级拿回来的成绩单上还出现了F。俩人的感觉就象在黑暗的隧洞里摸索到了精疲力尽,却仍然看不到一丝希望的亮光,仅仅靠着医生当初的一句话,这孩子将来总会好的,靠着这点信念,支撑过来了。那几年逐渐发现陈彦添了许多小毛病,给本来就不顺的日子又增了一层暗色。结婚前同居时就感觉到一些奇异的地方,但一点没影响到我的生活。比如锅盖掀开后,一定要里面朝上翻放在台案上,因为这样更卫生;厨柜里哪一块地方只能放哪种碗碟用具,不能随意变动;信件只能用专门裁信封口的文具刀拆开,不能用剪刀,更不能胡乱用手一撕,那样看着很不整齐。这些细致入微的要求,我当时并不遵守,也很难遵守。刚开始觉得诧异时,我还问过他怎么有如此注重细节的习惯和要求,他解释说,以前长期做医学研究,实验室里对细节要求的十分严格,刻度,东西摆放的地点等等一切都要严谨执行不然出大事。我也觉得这和他以前的背景经历有关,也就没往心里去。因为那时候他并不强制我。看到我掀开锅盖就往桌面上一放,他最多是走过来把它翻一下,什么都不说,我下次还这样,他就再翻过来,既不会表示不满,也不着急。七八年就这么过来了。可是当老大十岁左右时我感到他越来越不能容忍我这些"不拘小节"的生活习惯了。看到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会表示出比较烦躁的样子,会抱怨,并且又增添了一些更为细小的苛求,另外,越来越喜欢买东西,尤其是锅碗瓢盆。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意识到这将是个大问题。因为小孩和工作在当时都牵扯了我太多的注意力。有时侯他实在烦人,有孩子在场我也只能忍着,到晚上睡觉时在被窝里和他聊几句。我说你这些要求我做不到的,你这是在为难我,他又一言不发。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我感觉你在指责我时有些趾高气扬,居高临下,我觉得你在挑剔我,我感到你不够爱我。"说最后的话时,我眼圈都红了。

他很诧异,这回终于说话了。"是么!"他从我背后抱紧了我,亲我的耳垂和后颈,双腿紧紧夹缠着我的腿,来回摩挲着,依然不说话。多年夫妻我早就知道,这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之一。想从他口中听到软话,好听话,没门。他纠缠了一会儿放开我,不好意思地说:"表现得趾高气扬,可能是因为心里烦躁,我跟你说过的,焦虑。"

"是因为孩子么?"我在被子下握紧他的手。"这孩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他摇头打断我:"到现在还这样,将来会被淘汰的!"我哑然失笑:"你越这么想,她越会朝着你担心的方向发展。小孩的前途是咱们当爹妈的看出来的,你懂么?!心想事成。你觉得她将来不行,你就会无意识地处处表现出来,她收到你这个反馈,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到时候你那个担心就真实现了!就算盲目乐观,咱也得乐起来。再说你怎么知道就是盲目的乐观呢?这孩子就算差,将来能差哪里去?不是念书的料咱可以干别的,最差还能比咱们第一代移民差么?象你这样不也挺好么?"

"象我这样就糟了啊!"他连声惊叹:"象我这样没目标没方向没持久性,一事无成?"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用手抚摸了一会儿他的后背,苦笑对他说:"你不觉得你一直在低看你自己么?"

他又不说话了。每次应对他的沉默都很难,我一人唱独角戏。"你要是觉得对现在的收入工作不满意,你随时可以变啊,我这边…九万多,难道还应付不了你变动的风险吗?是不是我这个工作也成了你的压力?"

"不是。"他很肯定地摇头。过了一会儿接着说:"会有一些迷茫。觉得也不比你差,只是专业不好,怎么最终差这么多。"

他们那次去日本化缘没化来一分钱。那小公司只得继续停留在基础研究的阶段。他每天早晨六点就要进多伦多总医院骨科手术室,准备设备,调出那台手术病人要切的骨头的三维图像,手术过程中医生想怎么看,他就怎么转,同时把医生提出的需求改进等意见处理好,回去和程序员组协商,哪些能实现怎么实现,相当于一个项目的BA。每天和一大群医生护士接触,也成了不小的压力。他觉得这些医生都太聪明了,提出来的问题,对他们这个项目的要求,都太神奇不可思议了。"人家那大脑是怎么长的?!"他和我感叹这些时,我知道他心里还有下半句没说出来:"我怎么就不如人家呢?!"我除了长声叹气,实在没有办法。"你要自己这么折磨自己,谁都帮不了你。对自己不满意的话,可以想办法改动啊,你要有所行动,不是象这样,发半天愁,觉得自己不如别人,然后什么都不做。"他更加沉默,最后吞吞吐吐说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这种拖延,犹犹豫豫,是严重焦虑的表现之一。焦虑到最后,就是明明知道该做什么,可就是拖着不做。"

我表示不能理解。我当时觉得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苦衷不想让我知道。这简直不make sense。如果做决定很难,拖着不做岂不是更糟?难道他连这道理都不懂?采取行动对他为什么这么难?我到了这家公司不久,就要做个决定,要不要去Mainframe组写COBOL去。自己权衡利弊,愿赌服输,不就完了么,怎么什么事到他那里这么难?对我来说,转去写恐龙级的程序,后果是技能老化,将来就业面很窄,就这么一小圈人从事这一点小分枝。有一天古老的Mainframe被淘汰了,这一圈人全永久性失业。那又怎样?从事"夕阳"行业的又不是我一个,别人怎么过来我同样怎么过,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可惜我的这种乐观精神在他眼里是不折不扣的,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体现。到最后更发展为,我越乐观,他越焦虑担忧。

他对自己的苛求和孩子教育的压力令他渐渐变得古怪,后来我知道他那些对东西摆放秩序的刻板要求是缓解心里焦躁的表现之一。我无法通过语言来疏导,也找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是不再和他提及自己的烦心事,自身的压力自己想办法化解。刚到那家大公司就发现工作上压力不小。而这压力90%来自于搞关系。观察上层的关系网,考虑把自己放一个什么位置能长久舒适,大到长远打算小到和谁说话用什么词,什么样的东西只能停留在口头什么话必须用EMAIL留下文字好将来推卸责任。话出口之前先考虑你抛出这议题谁听了会不高兴,至于说它是否真是好建议那都在其次,哪怕它特能显得你聪明有远见。多大的失误可以承认下来,多大的失误说什么都要跩到别的组头上,什么样的责任我顶,什么样的我逃,怎样诉苦怎样表功…办公室政治,哪儿都一样。大公司尤其麻烦。一天下来精力全干这个了,真静下心来创造价值的时间都给挤到了晚上。头儿从来不说"你加班",从来都标榜自己是家庭第一,然后转眼给你排一天的会,你除了黑着眼圈加班能怎样?

一天晚上七点多了还走不了,苦哈哈地被揪去另外一个老项目改BUG。边改边骂,这谁的DESIGN这么烂,项目总设计师走到了我的阁段里。

"还没走啊,"他对着我笑。

这位架构师是我们这个项目聘来的顾问,中国人,夏天住缅因州一个几千人的村里,冬天佛罗里达。有需要就过来几个星期几个月,项目Kick-off之前就开过几次电话会议了,一看名字的汉语拼音就知道是国男。见面一聊还是同乡,北京人。这位比我大两岁,本科竟然就是在美国读的,卡耐基梅隆荣誉出品。"您大院里出来的吧,"项目组第一次聚餐聊天时我调侃他,"咱这把年纪的人有小留经历的,出身不一般。"

"嗯,"他点头,边吃边说:"我们家以前是黄带子,没落了。"

"哎呦真看不出来,您家祖上也曾阔过。"他姓佟,我后来老管他叫佟阿哥。熟了以后知道他那是瞎掰逗我玩呢,我第一眼判断是对的,他果然是五棵松那边某个大院里长大的,那我也没改口。

"阿哥!您这个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实现,您给指导一哈?"他要心情好,干脆替我们写了他设计的系统中最难实现的那段码。

"佟阿哥!这块您干嘛要这么设计啊,这么着可有潜在的安全问题,您不会不知道吧!"他要心情不好,就蹦出一个词:"Trade-off";他要心情好,给我胡吹一大堆。"你知道菜谱和真让你做菜,有什么区别么?写菜谱你要想的是这里该用什么料,等你真做的时候你关注的就不是该用什么才好吃,而是你手头有没有这个料…基于客户需求的场景去推断,这次给他们的这个版本,这些这些是必要的,那些那些暂时不考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就要深刻地理解各个方面不同角度的诉求,找一个各方都可以接受妥协的制衡点…"

那天佟阿哥看天都黑了我还在加班,在我隔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别干了。一起出去吃饭。我这儿天天一个人吃饭闷得慌。"他老婆孩子都在美国家里,项目要他盯着的时候他就得一个人过来住饭店,好几个星期耍单儿。

"我没工夫给你解闷儿。忙着呢,交不了活我们头儿又要暴起了。"

"他已然暴起好几回了,不缺这一次。你那点活我明天给你看看,走吧。"

"不去。想早点回家睡觉。我这眼圈黑的不能见人了。"我往椅背上一靠。感觉很疲倦。

"眼圈黑怎么了?眼圈黑就不能见人啦?那熊猫眼圈不比你黑?人不照样当国宝。走吧走吧!赶紧的!"他招呼我。

上了我的车,我问他去哪儿吃,他反问:"卤煮火烧有么?"

"您到没说炒肝!"

"有也行啊。"

"哪儿给您弄去啊!"我瞪眼。他笑:"你这儿不是多伦多嘛,什么没有。好容易来一趟,当然要去我们那儿没有的饭馆了。"

最后找了家西北风味的,烤羊肉串,啤酒,羊杂碎汤,芝麻火烧。热辣辣的一下肚,话就多起来了。

"哎你说我们那项目经理是不是脑残?"我发牢骚:"让我管我们组那三个程序员又不明确说我是领导。那三人根本不听我的。"

他哼声笑:"说明你们那经理管理水平不高。怎么把你们四个搁一块儿了。"他从铁钎子上啃下最后一块羊肉,咽下以后说:"当头儿的得了解手下人行为做事的特定,性格,谁哪里长谁哪里短,组成一个能合作的队伍。就跟西天取经似的,有没本事但意志坚定有理想的,有特有本事但情商不高的,有情商高负责润滑作用的,有勤勤恳恳挑担子的,相互取长补短。你们这可到好。四人全是孙猴儿,谁都不服谁。都觉得自己特牛,特有本事,都只会顺着自己思路想下去,自己这条路通了就觉得别人也应该顺着你的想法想下去。不想想别人那方案也是通的,也有道理。"

我灌了口啤酒,咧嘴:"程序员不都这样么,能有什么新鲜的。会写代码不会思考,擅长闭门造车不擅长沟通,十个有九个是NERD,也包括我。"

他看着我不说话,眼光一动不动在我眼睛上停留了两秒,嘿嘿一笑:"有你这模样的NERD么?"

"您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我低头琢磨,他微微一笑:"当然是夸你呢。几个女码工染红指甲的。"

"合着您眼里女码工就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后面一看男女都分不出来的铁姑娘。"我瞪眼。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道:"干这行的女的本来就不多。有女人味的更少。"他喝了口酒:"说正经的吧。想不想以后做Architect?女人干这个可能比男的还合适。 女程序员开发阶段可能不如男的那么快的深入和入手,但是如果坚持到Designer,你们思维能力的优势就显出来了。女性抽象思维能力和创造性上都挺有优势的,反而男的有很多光会钻研技术,编程功底到是深厚,可惜不会思考,只能做代码狂人,做不了Architect。"

我想了一会儿,苦笑:"跟你说实话,干这行我有点倦怠了。Architect更累。我老了。力不从心。"

"您高寿?"他斜起嘴冲我乐。

"小孩都打酱油了。"我茫然摇头:"天天跟她叫劲。没多少精力放工作上了。"

他点点头。"理解。"想了一下说:"转做BA也是个出路。我看你语言能力不差,嘴能跟得上你的脑子。"

"您这夸人的话怎么都听着这么别扭啊。"

他好象没听见我的抱怨,继续喝酒,脸上笑容有些寂寞。"跟着我这项目别动了。这么个大项目一做好几年,全程跟下来你对业务肯定特熟了。咱这项目的客户可是金融机构,稳定极了,你熟知他们的Business又有技术背景,将来想跳他们那边去就不难了。"

那天吃完饭把他送回酒店,我到家都十一点了。匆忙洗个澡后钻进被窝,陈彦被我弄醒。我把凉凉的皮肤贴在他火烫的身体上,忽然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他。仿佛迷途的小孩找到了父母,紧紧贴在亲人的怀抱里,只想融化进他的身体,一丝一毫的缝隙都不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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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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