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堪回首(三)
自燕国俘获来的公主季姜,马背上下来那一刻,虽面容槁枯容颜无华神色暗晦,仍是令众人暗自惊叹。不必修饰,不饰粉黛,素面朝天,她的美貌亦当得起国色二字,艳冠后宫。自她入宫一载有余,魏国太子便再无临幸过其他侍妾。镇日与她笙歌燕舞,厮守缠绵。那太子在战场上是极其凶恶残酷的,回到家中到还温柔雅致。他是今上长子,甫一出世便深得祖父喜爱,三岁授封平王。太祖雄才盖世怀四海一统之志,虎狼之师攻城掠地如寒风卷落叶,魏国自荒原一隅壮大为疆土辽阔雄居北方的强国。太祖剑麾三军南征北战之时,亦不忘细心培养后代。平王六岁起便被祖父带在身边,每逢战事必令其亲身参与,饮冰卧雪风餐露宿血火洗礼,虽因年幼无法身先士卒,却也将用兵之法尽数传授。期间遇有偃武之时,太祖亦不忘修文养性,为其遍请山东汉人士族,先后有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的贤能经世之材成为平王府太傅。此所以魏太子的文采博学,亦不输朝中饱学之士,文韬武略,加之天赋异禀,确是人中之凤。泰常三年山陵崩,今上继位之初便立其为储,越明年授为相国,加授大将军。同年监管国事。那时的他,也不过十四岁。而今四年有余,其间藉二世之资,奋征伐之气,扫统万,平秦陇,翦辽西,之中抱得江山拥得美人,放眼中原塞北,威服四夷,踌躇满志,有一统北方必得之势。
那燕国公主自掠入魏国后宫,终日只是恹恹的了无生机。见了太子爱搭不理神情寡淡,几次更是口出妄语骂声不断,吓的侍婢仆妇噤若寒蝉。谁都知道储副严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不想这次太子倒是心胸宽广,任其横眉怒斥,只不与美人计较,终日陪伴身旁,极尽耐心体贴。一日美人春睡,内常侍宗爱入公主阁奏事,竟见太子陪侍公主榻前,手持一柄麈尾,不时为她哄一下虫蝇。宗爱从未见过自家主人对哪位女子有过这等荣宠,不觉惊讶万分。太子淡淡笑道:“孤虽未曾灭了她的祖国,到底杀了她燕国数万将士。她与我虽无家仇但有国恨,她心存芥蒂也是应该的。她面上若无丝毫忌恨始终假以辞色,我反到要疑心她是否忠诚。天长日久,我这里只管用真心煨着,便是冰做的心,也有春风融化的一日。” 榻上的美人轻轻一动,懒懒翻了个身仍未醒来,闭着的眼底似有莹光闪动。
故国山河破碎,自己身世浮萍。乱世中人命如芥,多少天潢贵胄自身难保,零落成泥碾作尘土,彼岸花丛里实在不多她一个。她是需要一份强有力的臂膀依靠的。她能活到现在,她的祖国未被吞并,她的父亲竟还在他的庇护下稳坐大燕江山,实在是太子看在她一人份上,恩泽如雨润物,对她另眼有加。燕国公主冯季姜原本封存的心,渐渐松动。她恨他贪婪无度,连年发动战争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恨他残暴无情所到之处残害无辜大规模杀戮,可当他深情款款拥抱她的时候,她仍是忍不住贪恋他带来的那一丝温暖。从未有过的,温暖。更何况,这温暖来自于一位如此完美的英雄。威震八方四夷咸服的胜者,对其他女人向来冷酷无情,却只对她一人降贵纡尊殷勤示好,她的心不能不有所动。他玄缎轻袍,袍上银龙盘旋,衣袂飘飘。金冠之下发如墨染,谈笑间雄才大略意气飞扬。他的铁骑所向披靡,他统一中原的大业指日而待,他是令敌国闻风丧胆的一代霸主。他的百姓他的疆土他的女人,无人敢欺无人敢觊。他是能给予她坚实有力的保护和良厚慰藉的。
窗外,新月初明。小楼之上,菱花镜前,季姜对镜宿妆。镜中她的容颜眉如远山,眸似秋水,丹唇外朗。镜中又出现另一男子,年纪很轻却气度华贵,清俊中带着威严,风神秀逸,目若晨星,轻轻含住美人的耳垂,动情热吻。
他的行止很是典雅,容貌也似弱冠少年,不过眉眼顾盼间的神色,颇为狠辣。毕竟战场朝堂,历尽起伏,不再有少年的纯净,代之以男人的气概。他的吻,甘甜芬芳,他的气息,稳健刚毅,充满了力量。冯季姜缓缓回眸,凝望他片刻,唇边渐渐出现一个芙蓉带露的微笑。
一年多来她第一次对他笑。太子带着淡淡的惊喜,温柔将她拥入怀里。她贴着男人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太子一身绫衣随风吹起,宽袍广袖降世谪仙,一缕笑意于唇畔隐现。笑中满是征服欲望满足的快感。
他所能给予女人的,实在太过诱人。如此这般浓厚的爱意,虽然与他冷峻残酷的性情不衬,却也叫人向往,无法拒绝的投入。
她依恋那种感觉,和他在一起时的温暖。这温暖,在这座异常冰冷的东宫中,显得尤其珍贵。
对于冯季姜来说,这里的人极其冷淡,充满了敌视。太子若不来陪她,她便只和杜美人偶尔走动。原因无它,这两位是太子姬妾里仅有的两个汉人,风俗教养学识均趋向一致。杜美人虽出自寒门庶族,行动间却具备大家风度,又在琴棋书画上有些不俗之处,因此二人一见如故,闲时赌书斗茶,泼墨弄琴,十分惬意风雅。
“静德,你说,我这个人…是否,过于识时务了?”冯季姜素手执黑,玛瑙制成的双陆棋子拈于二指间,只显得那柔荑愈发白净柔弱。
杜美人想了想,笑道: “所谓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公主倾心于殿下,实在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会做出的选择。不如此,还能如何呢?”
冯季姜凄凉一笑:“我与他,毕竟是有国仇的。那一幕幕杀戮总在我眼前浮现。我为燕国公主,十多年来食燕国百姓黎庶供养,从不曾带给过他们点滴福祉。敌国入侵国难临头,军民一体忠心卫国,血肉之躯保我王室安全,为我断头颅流热血,而我却,如此轻易地投怀送抱,倾心于杀戮我父老兄弟的敌人。我这么做,终究是缺少骨气罢了,每尝中夜醒来,均汗颜愧疚,”
她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杜美人静如止水的脸。太子的女人中,杜美人是唯一一位魏国人。今上御宇之初便效仿汉人的周朝礼制,下诏令命本国士庶平民之家举贤媛充宫掖。食王禄尽王事,女儿衹应天家是百姓义务。此次朝廷尤为体恤,若无承恩露,三年便可放归,并不至耽误婚嫁。杜至柔被分配到了太子宫,偶然获幸,比起其他东宫女子来,虽出身不够高贵,却也不必受高贵出身的烦扰。其他女子,除了一位自阴山远道而来的贺兰部落酋长女儿贺氏,剩下的都是公主,而且都是敌国的公主。
冯季姜凝视着杜美人腮边梨涡,长叹道:“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家世清白身世简单,不必象我们一样纠结。背负着母国的耻辱内心的谴责委身于他的身下,却又离不开他施予我的爱意柔情。一边怨恨一边爱,你不知道,这有多痛苦。我这样…到底对不对?”
她沉浸在自己的恩怨情仇中,并未注意到杜美人紧握着白色马子的手,已被雕刻尖利的马头刺出了血。杜美人将那棋子纂在手心里,良久方释然,面上恢复了淡淡的笑。
“这世上只有成败,没有对错。你认为值得,那便是对的。”
冯季姜听到这话,呆看着棋盘上黑白林立的马子,沉默不语。两颗玉石骰子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彩。她的目光飘过,只觉自己的前途如同掷骰子一般,无法预知,听天由命,全然不在自己的手里。孤身一人陷入别国深宫,一切都是陌生的,内无亲人可依外无戚畹仰仗,荣辱盛衰,一切只寄托于那男人对自己的态度。自幼亦生长于宫廷,她很清楚,帝王的恩宠,是天下最不可靠的虚荣。
“前日宫中宴饮,我见殿下频频向我燕国来的儒士敬酒,还与他们相谈甚欢。”冯季姜沉默良久,斟酌开口道:“那些曾是故国培养出的人材,我也认得一二,你说…我是不是应该,”
她未说完已被杜美人打断。“公主不必动这个心思了。”她摇头道:“公主初来乍到,不曾熟悉我国体制。魏国以游牧民族征讨中原各部,对中原地带原有民族,一直是无法完全掌控的。盖因被征服地区多是农耕区,也就是汉文化影响深远的地区,而鲜卑人尚处于氏族部落状态,原始的管理手段根本无法驾驭先进的农耕文明。因此太祖曾多次改制以适应汉人习俗,强制牧民放弃游牧,发给他们土地农具,让他们以种地为生,连都城都由草原上的盛乐迁到汉人聚集的平城。可这些施政举措遭到了鲜卑贵族和各部落首领的强烈抵制,他们自然是不愿失去原有的游牧习性和管理手段的,没有牛羊牧马和奴隶,便当不成奴隶主,便没了身居高位的基础,成了孤家寡人。太祖皇帝一时又需要鲜卑各部首领贵族的支持,只得妥协,在汉化和游牧中寻找平衡。因此朝廷出现了两种行政体制,内朝和外朝。外朝完全照搬汉制,负责被征服之地的管理,内朝是鲜卑人内部的官职体系,负责本族内部以及游牧之地的事物。内朝官的权力比外朝官大很多,属于天子依靠的核心,非鲜卑贵族及皇子不得出任。即便是在各曹之间跑腿的凫鸭,亦从不授予汉人。公主就算搭靠上了汉官,也无济于事。天子景仰汉人儒学是一回事,倚为心腹是另一回事。”
“凫鸭?”冯季姜哑然,眨着眼呆问:“是人是鸭?”
“当然是人,鸭子如何当的了官?”杜美人掩口。“不仅是人,还要是血统高贵的亲信之人。我国命名官职颇具古风,拟远古云鸟之义。此所以内朝出现诸多鸟官。例如诸曹走使谓之凫鸭,取飞之迅疾之意。又有伺察者为候官,谓之白鹭,取其延颈远望之形。公主尤其要提防白鹭,他们见得深望得远,为天子耳目。脖子真是与白鹭一样长,哪里发生点什么都能勘察到。去年天子身边一位得宠椒房,便被长孙白鹭探到她阴交外臣以谋同党,给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