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去世了
早上打开手机,一眼就看到了蕾的信息:
他们说,今日过后,您才是真的要离开。绵绵的阴雨,是替我们在诉说不舍与哀思。谢谢上天给予的这一世母女缘分,您留下的一切早已刻入血脉,终身伴随。
今日过后,我们就身处两个平行世界了。愿各自安好,彼此想念。
永远想念。再会啊,妈妈。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上个月当我们祝蕾生日快乐时,她回答说:“谢谢姐妹们!生命何其匆匆!其实今天很难过,在医院陪伴妈妈,她在走向生命的最后阶段,而我已不能为她做什么。”
“你的陪伴就是最好的。希望老人家不受痛苦折磨。你也多保重。”沉思了一会儿,我又说, “其实一直羡慕你和父母住在同一个城市,有很多时间跟他们做伴。”
我当然是想安慰她,但我写的也是自己真实的感受。大学时代的朋友大都来了美国,蕾是少数留在国内的同学之一。大学毕业后她回到了家乡上海,一直没有跟父母相隔多远。她经常在周末和父母吃饭或去公园走走,有时他们一起度假。她在这些场合拍的照片总是让我有些小小的感动。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来美国,我喜欢这里。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经常见到父母,这是我为自己远涉重洋的新生活付出的代价。
新冠期间,和父母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加遥远。2019年秋天回国时,我跟父母说我2020年春天又要回来参加同学聚会。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妈妈脸上马上浮现出来的笑容。 但瘟疫打乱了我们的生活。去中国旅行变得不可能。我已经有三年没跟他们见面。
我一直深爱我的妈妈。 我最早的童年记忆之一,是妈妈出差前来幼儿园跟我说再见,我在幼儿园门口嚎啕大哭。妈妈那时是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的年轻女子。她出身不好,有点怕人,唯恐人家看穿她心中那些阴暗的想法。她非常聪明,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但她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尽量不引人注目。
不过她后来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社会变得不那么政治化,她的家庭背景也不再是什么问题。随着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发财致富和个人成就上,她成为朋友和熟人羡慕的对象,因为她家里每个人都很棒,尤其是她的孩子和孙子。她更快乐也更自信,包括对自己的外表。她不像年轻时那么瘦,穿着也比年轻时更精致鲜艳。她有满头的银发,挺拔的身姿,轻快的步态,灿烂的笑容。她比大多数同龄人都好看。
今年我生日那天,妈妈给我发一些她在楼下小区拍的照片。当时正是四月,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樟树绽出了一片新绿,小小的花蕾从杜鹃花茂密的树叶中冒出来,紫藤花开得正旺。她在照片下写道,“**年前,你就是在这个时辰出生的。生日快乐!”
我眼前模糊起来。我意识到是因为“这个时辰”这个词。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哪一天出生的,但只有她知道我出生在黄昏。这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我又一次被提醒,虽然其实根本没有这个提醒的必要。
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忍受她离开时的痛苦。也许这才是为什么,蕾失去母亲的悲痛对我影响如此之大。我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她就会在另一端接听。我感谢上天赐予我的好运。
女儿今天刚好在家。她昨晚正好在南湾,建议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她决定回家过夜,因为她懒得开车回旧金山。我们当然很高兴。她穿着我借给她的睡衣,睡在她原来的房间。我像她小时候一样坐在她的床边跟她聊了很久。早上我为她煮咖啡,然后读到了蕾的噩耗。
其实昨晚我也有点难过,因为我女儿告诉我们她决定搬到纽约。疫情期间,她从纽约搬回了湾区。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纽约。她一直在谈论要搬回纽约,现在她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在温暖明亮的餐厅里,我尽量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宁。如果这是一件让她开心的事情,那就让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做吧。在后疫情时代,住在哪里已经不是那么重要,我告诉自己。远程上班的做法已经进入主流,深入人心。她可以经常回加州,一回来就可以呆上好几个星期,不像以前受到假期的限制。
我想到了 30 年前我来到美国时。不知道当时妈妈是什么感受。那是一个电子邮件尚未普及、越洋电话一分钟要好几块钱的时代。而且我家连电话都没有。当我想和妈妈通话时,得打电话到单位。接电话的人到处找她,也不一定能找着。有时候已经浪费了十几块钱,却还是没能跟她说上话。
时代在变化。如今无论女儿身在何处,我都可以给她发短信或视频通话。当然我现在也可以和妈妈这样做。一代人和另一代人过的是不同的生活,但生活又总是一样的。它的核心总是爱,以及与爱如影随形的令人惧怕的或暂时或永久的别离。而其中最特别的又是母女之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