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天才是怎样走出精神危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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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1806–73)是英国十九世纪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经济学家,他在20岁时遭遇了一场生存危机。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觉得人生毫无意义,经常考虑自杀。简言之,他患了抑郁症。
抑郁症并不稀奇,如今抑郁症满街都是,但密尔的抑郁症有些讽刺。密尔的父亲是效益主义哲学(Utilitarianism)之父边沁(Jeremy Bentham)的好朋友。效益主义的宗旨是为最多的人提供最大利益,而利益的最好体现莫过于人的幸福快乐。从密尔出生那天起,父亲就精心设计了密尔的人生。他要将密尔培养成一个最快乐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大后,要以增加人类幸福为己任。
或许是父亲教子有方,又可能是自己天赋异禀,密尔真的成了神童。他三岁学希腊语,八岁可以用拉丁文和希腊文阅读和写作,十岁时已经在轻松地阅读柏拉图。他学习代数和天文学,写诗,还像模像样地跟父亲认识的精英大咖讨论学问。
父亲也鼓励他寻找改善人类命运的方法。他小小年级就倡导给妇女选举权,消除贫困,结束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立下了为尽可能多的人带来自由幸福的宏图大志。
“虎爸”的育儿项目似乎相当成功,密尔在自传中也说到,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勃勃雄心让他的生活充满了活力。
但20岁的时候,密尔的天空出现阴影。他经常无精打采,平时感到愉快的享受不再让他兴奋。然后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他的世界开始崩溃。
这个问题就是,假如你生活中的目标都实现了,你期待的改革都完成了,一个公正的社会被建立了,你会快乐吗?他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会!”因为很简单,目标达成了,就不再是目标;没有了目标,生活的意义就不复存在。
当然这些目标可能永远不会实现;或者一个目标实现了,还可以寻找新的目标。但我想密尔不能接受的,是这种生活方式中的逻辑错误。
2
是什么让他走出了这场生存危机呢?华兹华斯的诗歌。
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是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有些浪漫派诗人善于用华丽的辞藻进行宏大叙事,华兹华斯却偏爱用大白话写日常小事。但他用想象的力量赋予平常小事有趣的色彩,并从中寻找人性的普遍规律。
他尤其喜欢描述简单质朴的乡间生活。他认为在这种生活中,内心的激情以一种更简单的状态存在,无拘无束,纤尘未染,而且和自然的美结合在一起。他和另外几个诗人曾一起住在英国湖区(Lake District of England),他们被称为“湖畔诗人”,华兹华斯是他们的代表人物。
华兹华斯的诗很纯净,比如《写于早春》(Lines Written in Early Spring):
“穿过樱草花丛,在绿色凉亭,/长春花与她的花环游戏;/每一朵花,我相信/都享受它呼吸的空气。”
“四周的鸟儿蹦蹦跳跳,/我不知道它们想些什么——/但它们每个细微动作,/都像颤动的欢乐。”
又比如《廷腾修道院》(Tintern Abbey):
“今天,我重新休憩/在这里,在这棵深绿的梧桐树下,远望/这些农舍的田园,一簇簇果树,/在这个季节,尚未成熟的果实,/披着同一种绿色光泽,消失在/低矮的树林深处。”
“这些美丽的风景,/虽然久违,对我却还没有/像盲人看不见的风景:/经常,在孤独的房间,在喧嚣/的城镇,它们给我带来/在疲惫的时光,甜蜜,/被血液,又被心,感觉到;/甚至进入更纯净的头脑,/带来平静的修复:——也感到/忘却的快乐:或许,就像,/那些一点都不轻微的影响/对一个好人一生中最好的部分,/他那些小小的、无名的、没有被记住的/善良和慈爱的举动。”
密尔是偶然打开华兹华斯的。他以前也读过华兹华斯,并没有惊艳。但这次大概因为特定时期的特殊心理,他得到极大安慰。
他在自传中写道:
华兹华斯的诗之所以成为我的精神良药,是因为它们不仅表达了外在的美,也表达了在美的影响下的情感状态,以及被情感染上色彩的思想……我似乎从它们身上汲取了内心的喜悦、同情和想象的快乐。它们跟挣扎和不完美无关,所有人都可以分享这些快乐……我似乎了解到,当生活中所有罪恶都被消除时,什么是永恒的幸福之源。当我受到它们影响时,我立刻感觉自己变得更好、更快乐了。结果就是,我慢慢地但完全地摆脱了习惯性的抑郁。”
密尔后来度过了硕果累累的一生。但将快乐的源泉从实现改良社会的宏伟目标,扩大到欣赏并无实际效用的视觉和情感上的美,是他一生发生的思想转折中最关键的一个。
3
密尔经历的实际上是一场中年危机。一般人四、五十岁才经历中年危机。密尔是少年天才,人生是浓缩的。他的中年危机比人家早几年发生,好像也没毛病。
中年危机是一种可怕的精神内耗。关于如何应对,献计献策的人很多。David Brooks在《第二座山》(The Second Mountain)中建议我们从攀爬获取名利、满足自我的第一座山,切换到舍弃自我、承诺奉献的第二座山。他的本家Arthur Brooks在《从强到强》(From Strength to Strength)中开的药方则是,人过中年就要扬长避短,不跟年轻人拼体力智力,而是发挥有智慧、有阅历、有人脉的特长,从培养年轻人、服务社区、追求精神成长这一类事情中寻找意义。
麻省理工学院的哲学家Kieran Setiya又有另一套理论。他把我们从事的活动分为有目的(telic)和无目的(atelic)两种。前者很重要,它给我们方向,让我们头上有屋顶,桌上有吃的。但你一旦达到目标,就消灭了那个激励并赋予你意义的东西。 要恢复这个意义,你必须继续下一个任务。
Atelic 的活动则相反。它没有终点,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享用它们,也不会把它们耗尽,比如跟朋友聊天,在大自然中徒步。
Setiya的应付中年危机的办法是多花一份心思享受旅程本身,在没有终点的乐趣中倾注更多感情投入。
到这里大家都可以看出来,Setiya的建议也就是密尔的方法。不管是爬第二座山,还是做青年人的导师,都太精英主义,一般人不敢妄想。但如果只是要减少对目标的依赖和对外部奖励的期待,善于从通向目的地的旅途甚至漫无目的的游荡中寻找乐趣,则还有一些可操作性,学渣们还有希望做到。
当然对有些人来说也很难,这跟他们的天性不相容。因为幼时的洗脑,目标导向深入骨髓。即使从事最轻松的消遣也有目的,什么事情都要变成一个“项目”(project)才有滋有味。如果旅行,大概已经想着游遍所有国家公园,足迹踏上每个大洲;如果运动,必定想一点一点加快速度,增加距离,同样动作多做几遍,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有进步。
有一个办法是模仿密尔的口气问一问自己:当生活中所有罪恶都被消除时,什么是永恒的幸福之源。这样一想,或许有可能调整自己的生活策略。
于是我们种花,欣赏艺术,读书消遣。当它们不是获得其他东西的手段,而是用自己本身的魅力吸引我们时,它们是更新生命活力的维他命,是抚慰心灵的清风雨露。
当然还有读华兹华斯。当我的目光扫过他的诗行时,我可以感到心境慢慢平和。我完全可以想象它们对密尔的精神滋润。我严重怀疑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就是为了找个借口细读华兹华斯。它们将密尔从生存危机中拯救出来,对我们或许也可以有同样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