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派知识分子Howard Zinn

Howard Zinn的A People’s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总算读完了。前年圣诞在Cabo度假的时候，坐在面朝大海的阳台上读的就是它；去年圣诞在Tahoe滑雪的时候，躺在壁炉前的沙发里读的还是它。掐指一算，好家伙，这本书居然读了整整两年。

虽说是一本七、八百页、好几寸厚的书，读了这么久，还是一件新鲜事，二十年前绝对不可想像。学生时代可看的书少，好奇心却强，精力也充沛，得到一本书便如获至宝，一头扎进去，不读到最后一页不肯罢手，读到最后一页还意犹未尽，一本书常常几天甚至几小时就读完了；僧多粥少的时候，好几个人抢同一本书的事情也发生过。比如离家上大学前，就经常和姐姐同时读一本书。如果两人进度不一样，便把中间的书页竖起来，一人从左边，一人从右边侧着头看；上大学时，如果有人得到一套四、五册的大部头，宿舍里其他人又等不及，书主读第一册的时候，旁人就会捡起闲着的一册来翻。到头来，大家差不多同时读完了这套书，但只有书主是按顺序读的，其他人都读得颠三倒四。

现在情况则刚好反过来。一方面书泛滥成灾：严肃的，轻松的；用眼睛看的，用耳朵听的；放在车里上下班路上听的，下载到iPad上随时在家里听的，同时总有四、五本在手，每本自然都得不到专一的宠爱。另一方面，现在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凌波仙子，而是柴米油盐样样要操心的黄脸婆，读书不再是主业，而是副业，读书的时间自然也从大段大段变成了七零八碎。当然还有一点不想承认，就是现在书对我的吸引力已经大不如从前。读书仍然喜欢，但很少有一本书让我翻开就不想放手的。现在读书像喝茶，一口一口慢慢品；以前读书则像夏天买了一杯冰镇酸梅，几口就可以灌下去。

不过，尽管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People’s History之所以看得这么慢，还是有它自身的原因。书比较厚自然是一个，严肃的书值得细嚼慢咽也是一个，剩下的就是对Howard Zinn的不满了。

Howard Zinn的文笔没得说，清晰而又流畅，他的分析也绝对理性、严谨，但他的观点，却是非常地偏激。其实Howard Zinn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在后记中说，虽然历史著作应该以事实为基础，历史学家应该公正客观，但完全的不偏不倚是不可能的。因为历史事实汗牛充栋，浩如烟海，选择哪些历史事实包括在书中，重视哪些事实，轻视哪些事实，从谁的视角来描述每一个历史事件，作者都要有意识地做出决定，而这些决定都受到作者个人观点和意识形态的影响。

Zinn是美国左派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是从受压迫的弱势群体的视角来写这本书的。他清楚自己的倾向性。但他认为，大部分历史著作都是从国家政府的角度写的，从普通民众这个角度来写的少之又少。因为这个原因，即使他的倾向性强一点，也没什么不可以。

在这一点上我同意Zinn。成者王侯败者寇，历史是强者写成的。Zinn站出来为弱者写历史，确实很有必要。

但这并不表明我赞同Zinn的很多观点。可能因为我来自中国，见识过（至少听说过）穷人拿富人开刀的革命运动，对穷人并没有浪漫的幻想。穷人不见得就是好人。当然穷人也不见得是坏人。一个人的银行账户里有多少钱，跟他的道德水平之间没什么关系。

而且，穷人之穷，弱者之弱，也不一定就是富人和强者造成的，不一定是政府没有帮他们，不一定是社会没有给他们机会。美国政府或许确实如Zinn所说，是有钱人、大企业的傀儡，如果他们为穷人做点什么，也是为有钱人、大企业服务的副产品，最终也是为了达到为资本服务的目的，这或许确实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但这是不是邪恶，是不是应该用革命和斗争来推翻，就很难说了。当然，一个公正的社会应该给每一个人基本的生活保障，让每一个人都过有尊严的生活。只是到底什么是基本的生活保障，怎样才算有尊严的生活，我们的社会到底做得够不够，大家又会七嘴八舌，争吵不休了。

我们一般都自认为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思想开放的、理性的人，但我们对社会、人生的一些基本问题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我们爱听跟自己一致的观点，听到相反的观点时则会下意识地产生反感至少是抵触。要改变这些观点很困难，要改变别人也很难。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polarizing issue。这些issue自动把人分成了两个阵营，谁也说服不了谁。辩论有时不仅不能让他们达成一致，反而会让他们更坚持自己的观点，变得更激进和狂热。

但还是很尊敬Howard Zinn这样的知识分子，有学问，有同情心，正直敢言，而且阐述自己的观点时理性严谨，有大家风范。其实，虽然他对美国社会有诸多不满，他生活的这个社会还是相当不错的。如果是在别的有些地方，他写这样公然发泄对政府不满的书，大概早就遇到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