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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无字碑》(四)

短篇小说《无字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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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村口的那人就不知道了。

  三天前他听了义庄和王家庙的惨祸,当天曾去了县衙门。衙门倒是不敢怠慢他这个洋人,县太爷在书房接见他的时候,官服不整,眼睛好像还未完全睁 开。他不知道县太爷脸上那错愕、悲痛的表情有几份是真的,连他这个只是暂住在县城的外乡人都听说了,身为一县父母官怎会对如此严重的杀戮事件一无所知?他 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谢谢阁下接见我。
  县太爷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又打量着他那一身非常中国化的棉布长袍,突然问道你官话讲 得如此好,你是在中国长大的吧?有很多好奇的人问过他这个同样的问题,他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不是,我是五年前来中国的,来之前我已经学了四年多的中文, 中国话真难,到现在我写还是不行。县太爷问他是那个国家的,他说他的祖国是法兰西。县太爷的好奇心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又问他以前在法兰西是干什么的,他扶 了扶眼睛,说在大学里教书,教物理,中国叫做格物,就是追究事物来龙去脉的学问。他见县太爷茫茫然的样子,就拿起桌上的茶解释道,比如说一壶冷水为什么加 热到一定程度就沸腾了可以泡茶,为什么热水放在桌子上隔一段时间又变成凉水了。县太爷象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水一烧当然就热 了,不烧当然就冷了。他也笑了笑,没再多说了。县太爷说,你为何要到中国来?他说我要把上帝的福音带给这个古老的国家和它的人民。县太爷问,什么是上帝? 他说,上帝是爱,甘愿为人去死。
  县太爷沉吟一会,问道,有人信你说的吗?他有些羞赫地答道,信的少,不信的多,但总有人信,这就好。他捧起茶 杯猛喝了几口,再次谢了县太爷,就起身告辞。县太爷送他出门,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脱口而出,去义庄和王家庙。县太爷怔怔地说,你要去那里?你能做什么?他 想都没想说,不知道,但我必须去。县太爷想起了这个人说的“冷水热水”理论,心想这真是个怪人,他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这个怪人搅动了,说我知道你是好 人,可你何必要去那里送命呢?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把命搭上也于事无补,你中国话虽然说得好,可你也许并不了解两个仇杀的家族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甫王 两姓的世仇已经有百来年了,谁能把他们的怨仇解开过?眼下出了这么多人命,雪上加霜啊,你去那里两面都不讨好……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后果。再说,那两 个庄子都偏僻得很,交通不便,天气又冷,百来里的山路你走得到吗?
  他用手在胡子上抹了一把,淡淡地地说,如果我怕死,我留在法兰西教书就可以了。县太爷摸出几块银元递给他,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收下。那笔钱足够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开销,他没有推脱就收下了,只说了句,愿神祝福您。
  县太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叫来一个衙役说,你跟着他。
   衙役晌午回来禀报,那人先去了一趟城关镇的孤儿院,呆了约莫个把时辰,然后在陈记面馆吃了两碗阳春面,买了十张葱油饼就朝西出城了。衙役见县太爷心神不 宁,讨好地说,要不要把那个洋鬼子抓回来?他步行走不了多远┄┄县太爷拍案道,你给我住口!他不是鬼子,是人!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服了他!

  那人背起行囊,离开古树,朝村子里走去。
  雪说下就下,雪花大若鹅毛,密集地飘落,似乎急着要把流血的黑土遮盖起来,几步开外的地方就看不见状况,那人只好走一步停一步,摸索着往前行。
  那人来到一排草房前,心跳得厉害,这时他才想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那些不幸的人才得体,他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明白,对于那些遭受巨大痛苦的人,任何廉价的安慰都是没有用的,那怕这种安慰是出自肺腑。
   房门虚掩着,他拍了拍门,里面没人答应。他又喊,有人吗?还是没有回应。他推开门,朝里望去,又叫了两声,才迟迟疑疑迈进屋。桌子椅子东倒西歪,碗盆的 碎片洒了一地,他没走几步,感到脚底一疼。他拽下刺穿靴底的一块三角形铁片,发现没什么大碍,继续挨屋查看,几间屋子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一个人。
   他从倾倒的米缸里抓了把米放在嘴里,那些冰凉坚硬的米粒就象小砂石一样,咯得牙床疼,实在嚼不动。他含着满嘴的米粒,在地上捡了一只破碗,在水缸里舀了 水,就着水总算把米囫囵吞咽下去。他为自己想出这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高兴,如法炮制,又吞了好几把米。肚子饱了,身体好像也暖和了,但是特别想睡觉。他在 袍子里摸索了一会,才摸出几枚铜版,然后把米缸扶起来,放了一枚铜版在盖子上。
  他犹豫了一下,拉开门走出去。寒风凛冽袭来,把他的睡意也赶跑 了。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山峰和大地披著洁白的银装,他深一脚浅一脚踏上雪地,没有注意他走过的地方流下了一个个清晰的红色脚印。那是血,他那只被 铁片割破的脚心正流着血,因为脚冻木了,他不感到疼痛。
  他一连走了五户,都是人去房空。屋子虽然乱得一塌糊涂,但吃的穿的都在,因此他们不可 能是弃家逃亡的,再说天寒地冻又能往哪里跑?这加重了他的疑虑:难道王家庙勾结土匪把整个庄子里的人都杀光了?他飞快地跑出屋,站在雪地上,哭着说:主 啊!怜悯您的仆人吧!他的哭泣湮没在风中,寂静的村落愈发寂静。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有人吗?快出来!快出来!那短促的喊声传得很远, 在山谷里发出嗡嗡的回声┄┄但没有人回答他,或者说回答的是他自己。
  他无意中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吓了一跳,赶紧四下张望,未见任何异常之处。他小心翼翼地步步后退时,终于弄清血是从自己脚上来的。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包扎伤口了,因为他隐隐约约听见了人声!
  他仔细地倾听,声音模糊嘈杂,似有不少人。他敢肯定不是幻听,急忙循着声音跑去。他对村子的地形不熟,不时被一堵墙或一道沟挡住,不得不绕道而行。
  他跑得快,血也流得快,那一个个红色的脚印串成了一道弯弯曲曲的血线,在纯白的雪地构成一幅谁也读不透的巨大图画。
  当他终于跑到村后半山腰的甫家祠堂前,再也没力气了,双膝一软,软绵绵地跌倒在雪地里。祠堂门前的空地上,脚印凌乱,雪都踩化了,露出黑色的土。显然他的喊叫曾惊动了里面的人,众人都跑出来查看。
  此刻祠堂大门紧闭,昏黄的灯光从门缝细细地渗出来,里面众声喧哗,语气激昂。他听得出来,他们是在商量复仇的计划。
   他想站起来,可是双腿不听使唤,他清楚这是失血过多肌肉缺氧所致,可眼下他找不到包扎之物,行李里倒是有不少药棉和纱布,可刚才跑丢了。他试图从棉袍上 撕下一块布来,可他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起了县太爷的忠告,心中一酸:我真的是个废物,连他们的面都见不上,还如何调解?
  他用力喊了几声,可微弱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再说屋子里面吵吵闹闹的,谁能听见他的声音呢?
  他缓缓地朝祠堂门口爬去。他无力的身躯仿佛是一支巨大的画笔,在雪地上粗犷有力地书写着。
  他忽然听见了马蹄的声音,不一会,祠堂的门大开:显然里面的人也听见了。他扬起手朝他们打招呼。义庄的男人们显然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屏住声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和他身后绵延不绝的血迹。
  他们没有时间盘问他了,因为马队已经冲了上来,呈扇形把祠堂围了起来。甫永仁刚骂了三个字“狗日的”就住了口,因为他发现这队人马不是土匪,而是官兵!
  领头的官喊道,把武器都给我放下,你们放心,我来不是抓你们的。
  他听着那声音很耳熟,回头看去,忍不住笑了:发话的是县太爷。
  县太爷也认出他了,跳下马朝他奔过来,把他抱在怀里,问道,你怎么啦?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坐起来笑着说,我不要紧,不小心把脚扎破了。你到底来了,你不是说不能来吗?
  县太爷凝视着他那白得象雪般的脸色,说,是你把我引来的,你忘了吗?哎,你伤着哪里了?我让人给你治治。
  他脸上笑容依旧,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良久,县太爷把他轻轻放下,似乎怕吵醒了他,低语道,我答应你,如果我不能阻止甫王两大家族的仇杀,我就不是人!
  县太爷在义庄和王家庙两个庄子逗留了七天,对两边软硬兼施,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事,他后悔连“他”的名字都没问过。
   七天之后,县太爷率领众官兵和两个庄子所有的人把“他”葬在山顶,那次盛大的葬礼记录在县志里,一直流传至今。大约一个月后,甫王两姓共同出资请了一个 有名的石匠打造了一座精美的大理石碑,但是谁也不知道如何撰写碑文,据说甫永仁曾专程去县衙请教县太爷,进士出身的县太爷黯然地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 道,怎么写碑文?
  所以那块碑就只好空着,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干干净净。县志载,碑立不久,县太爷下令撤回驻守在两村的官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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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夏维东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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