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殇》(三)
梅丹凤上大学前,来过宋清家几次。宋清母亲眉开眼笑的,明里暗里猛夸梅丹凤,父亲没说什麽,但宋清看得出来其实父亲挺高兴。
宋清一直没去过梅丹凤家,高考前不敢去,高考后更不敢去了。梅丹凤倒也没有勉强他。
到了要上班的日子,一大早宋清就换好衣服准备跟父亲去上班,父亲说:不急,放你几天假,跟你同学好好玩玩吧,马上就要各奔东西了。母亲悄悄对宋清说:傻小子,你爸放你假,是让你多陪陪丹凤,去吧。
梅丹凤去南方一个大城市上大学的前一天,宋清和她第一次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在狂乱的诗意中,宋清差点成了男人。
年轻的女大学生梅丹凤带著宋清的诗登上南下的火车;年轻的准诗人宋清带著梅丹凤的承诺走进嘈杂、肮脏的食品加工厂。
枯燥、油腻的车间以及肥胖、荤话连篇的阿姨们使宋清心烦意乱,给梅丹凤写信成了他唯一的寄托,梅丹凤的回信是他最大的安慰。
一种无形的恐慌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宋清发现他的诗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找不到当初写诗时的那种感觉。一成不变的流水线和轰轰作响的机器声无疑禁锢了他的灵感。大漠孤烟、清风明月、鸟语花香的意境是那样遥远,虚假如白日梦。宋清的眼前永远是那几张臃肿麻木的脸,乌黑的半成品糖巴、油滋滋似乌泥的麦饼――一种该城 市的土特产。宋清摔打著麦饼时心想:麦子只有长在麦田里才是美丽的,可被制成麦饼却是她命定的归宿,要不然就落进田里化成土化成泥。
寒假时,衣著入时的梅丹凤让宋清耳目一新,同时也让他自惭形秽,特别是当梅丹凤兴致勃勃地谈起那座南方大城市的种种趣闻、见闻和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新鲜事,宋清根本插不上嘴。他忽然想起了郊外那块荒芜的麦田。
梅丹凤见宋清发愣,就坐到他腿上,笑嘻嘻地问:想我吗?我的诗人。
宋清极想抚摸她,可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阻隔住。
梅丹凤贴身抱住他,嗔道:你别是看上厂里的哪个小女工了吧?怎么给我的诗越来越少?
宋清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咽著说:丹凤,我想你,想得发疯。我不喜欢食品厂,我讨厌那个地方,讨厌!我想跟你在一起!
梅丹凤迟疑一会,轻轻地揉着他的头发,安慰道:你别把自己当成工人,你有诗,你要把自己当成诗人。每个诗人是有梦想的,会经历苦难的,诗人在苦难中涅槃,所以诗人是高贵的。
梅丹凤大学果然没白上,那番话说得宋清热血沸腾,人精神得像打了鸡血似的。梅丹凤不仅善于安慰人,还见识多广,谈起诗来居然也头头是道,她给宋清买了一册《北岛、顾城和舒婷精选》,并且用叮嘱的口气说:他们的诗很好,我相信你能从他们的诗里得到灵感。我相信有一天,你将会出版自己的诗集。
宋清把梅丹凤搂在怀里,那时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直到梅丹凤喊疼,他才松开她。他扶着她的肩膀,坚定地说:丹凤,你是我的天使!有你就有诗,我答应你,我一定要出一本献给你的诗集。
梅丹凤抬起头,眼神朦胧,语气近乎呢喃,说她相信。
短短三个星期的寒假风一样就过去了。宋清到火车站给梅丹凤送行时,碰到了她的家人。梅母打量著宋清,微笑著问:你和我家小凤是同学吗?你在哪个大学?
宋清红著脸,低头嗫嚅著说:我,我在……
梅丹凤飞快地抢过他的话头,对母亲急急地说:他是北大中文系的,特别会写诗,他在好多刊物上发表过诗!
梅母眼中的疑难尽去,慈眉善目地说:怎么假期也不上我家来玩?
宋清窘得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候车厅的大理石地面上生出一条裂缝来钻进去。梅丹凤在检票口悄悄握了一下宋清的手,小声说:瞧,我妈挺喜欢你哩!
宋清愈发难堪了,火车启动之前,他像个小偷般溜出车站。
梅丹凤的信依然情意连绵,但是数量少多了,她说她很忙。宋清也很忙。
食品加工厂被人承包了。承包人以前是父亲的手下,与宋父素来不合,随随便便找了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就将宋父扫地出门。更糟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宋母的单位为 了摆脱过于窘困的经济处境,宋母成了头一批被精简的对象,被迫提前退修,拿七成工资。全家人的生活重担一下子落到宋清瘦弱的双肩上。
食品厂自从被承包后,工人们的工作效率好像被屁股后面的老虎撵著往上直窜,宋清整天忙得好似接受军事操练,他哪里敢“别把自己当成一个工人”?要不老老实实当工人,要不去做一个喝西北风的诗人。宋清别无选择。
有一天傍晚,宋清看见父亲在屋后的石头上坐着,像块有点弯曲的木头。宋清突然发现父亲是那样苍老,他走过去,把手搭在父亲肩上,父亲才注意到儿子来了。父亲低下头,用手掌在脸上抹着,过了会抬起头说:儿子,你现在知道了吧,生活不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