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谢谢你接纳了我的是,和我的不是。原谅我,该说的话没说,该做的事没做。
译自Il Divo 的抒情歌曲《MaMa》的开头。
晚饭的时候到了。收音机里播出的是当地人熟悉的湖北大鼓。歌中唱到:"丰收年啊,当穷日子过……"。在这个"革命样板戏"通行的年代,一群铁路部门的职工,能端着"铁饭碗",一边吃,一边欣赏着自己喜爱的曲艺,也算得上是一个不错的太平日子。大家当然没有理会到歌词里面的"居安思危"的背后隐藏着什么。
一阵喧闹声从远处传来。渐渐地,从疏到密,从弱到强,越来越凶。听得出,这是一对男女正在吵架。吵到了高潮之时,突然"哇"的一声,然后便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不好了,出人命了!",围观的人们顿时慌成一团,不知所措。正在此时,一位中年妇女,快速地放下手中的饭碗,从屋里拿出了简单的急救品,直奔到了出事地点。只见她沉着地检查了一下那位躺在地上的妇人,便从急救盒子里拿出几根银针,往妇人的头和脚上扎了几个穴位。一袋烟的功夫,女人恢复了原有的哭声。大家才松了口气。不过这一结局,并没有使围观的人感到什么惊奇,因为,这不是第一次。
故事发生在武汉市江岸区,一个叫黄家墩的铁路职工住宅区。约几百户人家。那一位使人"起死回生"的妇女,是我母亲。那一年,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我应该未满十岁。
应该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家的"半边人马"都跟医药粘上了缘。我的外公是开药房的,外婆是助产士,母亲和舅舅都是医生,姨妈和妹妹是护士。我是……啰嗦了,大家应该知道。外婆早年在广西的穷山僻野里推广新法接生。经她的手中接下了无数个难产婴儿。每年都有不少"干儿女"送上几袋像萝卜干之类的当地土产拜访致谢(见博文:圣诞随想,外婆给我的礼物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9489/201512/423689.html )。
母亲也有不少值得我回忆的往事。她是一名基层医生。她和她的同事当时在江岸铁路医院,管辖着整个铁路分局职工的基本健康。工作十分繁重。晚上夜诊是随叫随到。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夜诊,她是放下手中的筷子,或从睡眠中爬起来进行的。多年的临床实践,使她的一线经验比我这个纸上谈兵的正规医学生过硬的多。记得有一个处理"指甲淤血"的例子。我对由于指头压伤导致的指甲淤血和疼痛感到束手无策。母亲教我:很简单的,用缝衣针烧热一下(消毒),然后在指甲上扎一个小孔,把淤血挤出来。消除了压力,疼痛就会减轻。还有一次,我发烧和腹泻,虚脱卧床不起,仅剩下吃奶的力气。母亲简单的揣来一杯温糖水,很快就恢复能量。那个年代,吃鸡肉要自己亲手杀的,母亲就用鸡"标本"指给我看:这个或那个是什么内脏的解剖。类似的"现实教学"小窍门很多,使我受益匪浅。
母亲受到众人的尊敬,我从小就从家属区人们的口中听到。她为人低调,乐于助人。有一年河南水灾闹饥荒,逃难的人成群结队南下讨食。母亲就把家里的食物分给这些不幸的人。那个年代,我们也在生长期,粮食都是国家配给,十分有限。她一生兼医生和母亲两职。为了增加效率,她常常在门诊同时上班和蒸饭。这种边工作边做家务的方式是当时职场妇女普遍的生活状态。
我们都经过那个无法选择自己将来的年代。母亲在妹妹高中毕业那一年,为了保住妹妹留在铁路局的分配名额,毅然决定提前退休,以换取女儿留在身边的机会。那一阵子,她戏剧性的从医师降格,跟建筑工人一起用体力打拼。命运好像跟她开了一个阴差阳错的玩笑,父亲正好荣升局里的副总工职位。从江岸区搬到洪山。她跟总局里的官和官太太们混在同一个区。你可以想象,"副总夫人"和泥巴匠打成一片的那个情景。我一点没有看不起泥巴匠的意思,我也当过两年的半个农民(下乡)。但要面对这一活生生的事实,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母亲常说:身心建康胜过发财,和发迹。这句话套在我们家人身上,是再贴切不过了。
我们是外婆抚养长大的。母亲对我们的管教比外婆稍为宽松。每一年放假回武汉,我们兄弟俩就可以跟当地的小孩一起玩,翻根斗,骑车,游泳。邻居的小孩有些脱得光光的,没有半点害羞感,无拘无束。母亲在这方面也很放手。记得当年学游泳,为了给我们壮胆,父母对我们说:不用怕,淹死了再赔你们一对双胞胎(这是什么逻辑?)。那个年代头脑简单,为了一块比芝麻大一点的牛肉干,我们和妹妹竟然在武汉东湖拼游了两千米!好像这块牛肉干最好落到了妹妹的口中?
剎眼间,无数年擦耳而过。当年挂在墙上的母亲的婚纱照,还浮现在我眼前。感谢上帝,母亲仍然建康。不同的是,她再也不需要强行作态或涂脂抹粉了。相隔近三十年后重访武汉,竞然有不少人一眼就认出她来。好人好报。有几个人还是在街上(没有预先通知的情况下)认出她的。
母亲人老心不老,八十多岁才开始学作画?
我内心一直有一个半解不开的结,它伴随着我的长大成熟。我们家三个孩子当中,我离家的时间最长。尽管母亲近来常有和我家小聚的时间,但认真算了一下,连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一方面,我为自己能够尽早独立,没有成为家庭的负担而感到骄傲。但是,我也敏感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总是缺了一个家庭应该拥有的那么一点东西。这个东西我也无法作出一个很淸楚的解释。也许人生都不完美。留下一点遗憾,才值得回忆。我很满足了,应该感恩。
妈妈,我希望能使你微笑。我希望你对我的生活感到幸福。对我的每一个选择,和每一个改变感到平安。因为我知道你相信我所有的梦。我把这一切都归于你。译自Il Divo 的抒情歌曲,《MaMa》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