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我第二次赴美。
当时北京的大学都在筹建博士点,解放后中国取消了学位制,学校有博士学位的教授都是海外留洋回来的,这些人已经白发苍苍到退休时候了。而解放后提升的教授的又都没有学位,所以学校很希望有具有学位的教授来筹建博士点,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副教授,提议去美国攻博士,是有希望批准的。后来学校果然批准了我去美国读书的申请,长期以来我一直以为学校批准我出国正是基于我上面说的理由,但是我错了。
十多年后我在美国定居后,回学校见张校长,当时他已经退休,并且中了风,支了拐杖颠颠簸簸请我到饭馆吃饭,他一句都没有问我不回来的事情,只是问我在美国的情况,对我的关切溢于言表,这时我感到有些汗颜无地,我是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啊!
我这辈子被人陷害的残忍,与受人之恩重是同样让人震撼啊。我欠张校长的情何止此事,其中特别有一件,我至今不敢说,因为他是违反了党的纪律来帮助我的,如果写出来,会令人热泪盈眶。我过去并不认识张校长,也没有给他送过礼,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呢?
我现在是这样猜度的,他们可能是在为我年轻时学校对我的迫害感到负疚,尽管这些迫害是另外一批人做的,但他们还是感到不安。我记得我刚调到学校去时,杨校长专门请我到办公室去,其实没有什么事,好像只是为了见我一下,问我有什么困难,充满了对我的怜惜,这些事现在慢慢回忆起来,才有些眉目了。
到了美国,既然是自费,靠学校批给我的那点钱是不够的,就必须申请奖学金,否则以我囊中那些资金不用多久就空了。
我申请奖学金碰到了巨大的困难,只有我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满以为以副教授的职称,应该不难。实际我当时已经四十五岁,比学校中大部分教授年纪都大,怎么可能给我钱呢?不断碰钉子,我当时已经从信心满满掉到了忧心如焚的境界。就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我走进了KEITH 博士的办公室。
KEITH 博士是学校的“杰出教授”(Distinguished Professor),同时在NASA 兼职。
KEITH 博士非常友好的接待我,他对于我为什么这么大年龄还来念书感到兴趣,他指着我自传中那段在农场改造问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被定成反动学生去劳动改造了。他更有兴趣了,问我能不能讲一件在农场改造的事情给他听。
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这件事发生在我到农场的前二个月中,我住在队部会议室旁边的一个小房中,与地主姜明道住在一起。我作为一个去改造的反动分子一般说是不准参加会议的。那天突然通知我去农场礼堂参加会议,我有些吃惊,到了那里才知道这是一个计划生育的会议,没有政治性,所以才让我参加。
八点左右会散了,我从礼堂出来走回我住的地方。
五月的夜晚,北大荒的天气还是非常冷的,小雨绵绵,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泥泞和布满水洼的土路上什么也看不到。那个路是泥路,铺上了一层石子,平时是走拖拉机的。 一下雨后,污泥浊水,每一步踩下去,都进入一个泥坑,鞋给泥黏住了,要费力才能拔起来。
雨愈下愈大了,我全身都湿透了,我冻得发抖,我开始担心路旁的两个排水沟起来。这两个排水沟是为了保护路,让路上的水流进去的,有一人深,里面的积水有半人高,由于路上什么灯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到,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我非常怕掉进去,就不敢跨步,而是用脚摸索着向前挪动。
尽管这样,我几乎是试探着在走每一步,我最后还是滚到路旁的排水沟中去了。沟中的存水到我胸部,最糟糕的是我的眼镜飞到了水里,我吓坏了,这个地方是没有配眼镜的地方的,如果没有眼镜我明天怎么劳动呢?他们一定会说我为了抗拒劳动改造,将眼镜毁了,要开我的斗争会,我不敢想象后面的日子,我必须找到眼镜。
我在水沟里不知摸了多长时间,可能几个小时,都找不到眼镜,经常摸上的是树杈,或者石头一样的东西,我看不到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的手已经割破了,很痛,可能在出血。
最后我竟然从污泥里摸到了眼镜,这不能不是一个奇迹。今天想起来,上帝还是不想让我死去啊,他让我受苦,可是每到绝境的时候,他又会给我路走。
下一步是怎样爬出水沟去?我抓住了沟上面的乱草,用脚顶住沟壁想爬出去,但不是草断了,就是手从草上滑脱,摔回沟里去。就这样,爬,摔,爬,摔,爬,摔,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我放弃了。
我沿着水沟往前慢慢走去,终于找到一处沟壁较矮的地方,沟壁上有一棵长满刺的小灌木,我抓住了它爬了出去,手像刺心的痛,血可能出了不少。
爬出沟里,雨变成了倾盆大雨,我忘了自己在水沟的哪一边,不敢走,走错了方向,北大荒几百里内都不会有人烟,只有狼。
这时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倾盆大雨从我头上浇下来。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在黑暗和水中站着,时间和空间对我已经完全没有意义,我睁着眼睛看着这个完全漆黑的世界,我觉得我已经在死亡里,与人类的世界完全隔离,我终身不会忘记那种在完全黑暗中的死亡之感。
不知过了多长,我突然发现远处亮起了一个灯,现在这个灯变成了这个黑暗世界中我的唯一希望,我猜想这一定是一个农工起夜上厕所,我必须在这首灯灭去前赶到那里,我拼命的跑,不顾一切的向那个灯光跑去,我每跑几十步就要摔到地上去一次,因为脚下都是高低不平的田埂地,我爬起来,再跑。
我终于跑到了那个房子,灯还亮着,但是我害怕了,我不敢敲门,在那一刻前,我是一个自然的人,孤单的人,与大自然在搏斗,而当我到达这个房子时,我又回到了人的社会,我记起我是反动学生,一个被人鄙视,被人唾弃,一个人们怕惹火上身,像躲麻风病一样躲着的人,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反动学生,能够半夜去敲工人的门吗?不能,肯定不能。
但是我敲了,我不知道怎么去敲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敲的。
里面一个声音问道:“是谁啊?”
“我是反动学生,来劳动改造的反动学生,我开完会后,迷路了,回不去了。”
“什么,开会?是礼堂的会吗?”
“是的,师傅。”
“天啦,现在是清晨五点钟,你从晚上八点钟一直在外面? ”
“是的,师傅。”
“你等一会儿,我穿上衣服送你回去。”
过了几分钟,他开了门,看到我时他显出恐怖的神情,一定是我的样子很怕人,满脸的泥污,两手都是血,但他很快恢复了,拿着伞和手电,将我送了回去。
将我送到住处,已经是五点半,这时我已经完全回到了人的社会,我想起了我作为一个社会的人马上要做的事情。
那时候农场没有自来水,用水和吃水必须到井上去打。邵兰新指导员要我每天上班前去挑水,回来后在两个大铁锅里烧热,这样单身工人起来就可以洗脸。我新去农场,本来就属于文弱书生,加上来农场前半年的运动折磨,已经半死不活,每次去挑水,只能挑半桶,而且一挑上去走路,桶里的水不断晃动,有些就泼了出来,到家就剩了小半桶。回到家中,我不知道怎么能够点燃柴木,加了很多引火的草,柴就是不着,常常烧不热水,被指责。
现在我一夜没有睡,已经精疲力尽,哪里还有力气去做这些事呢?
我不敢再去想下面等着我要做的那一大堆事,我实在太累了,太累了,我要休息,要睡觉,我想到了解脱,这个世界对我太难了,我应该离去。
我挑起了空桶,向井走去。脑子里充满了解脱的诱惑,充满了死的快乐,比较起这后面等着我的种种的不可承受之重,还有什么比解脱和死更轻松?
我挑着空桶向井继续走去,这时“我将重来”的旋律从我心中慢慢的流了出来。
请息去我的火
如春风一样轻轻
请灭去我的灯
如天空隐去的晨星
我从不知处来
带著纯洁热情的心
来时是黑夜的沉
挂著冰凉的泪
请息去我的火
如春风一样轻轻
请灭去我的灯
如天空隐去的晨星
我向天外去
那悲沉的我的灵魂
我在天内跑
那无知的我的微粒
请息去我的火
如春风一样轻轻
请灭去我的灯
如天空隐去的晨星
有一日我将重来
那是我不知的人
有一日我将重来
他就是我的再现
我不知道是怎么到井边的,一切都在茫然之中,我感觉我是要向井里跳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被一个声音震醒:不知道什么东西轰然掉入井里,井里发生了巨大的声响,溅起了高高的水花,是我碰了石头,或者碰了井旁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突然醒了:
如果刚才掉下去的不是石头,而是我,那么我不就死了吗?
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已经死了,而现在站在井旁的是一块石头?
如果是我死了我就没有痛苦了,让一块石头去受苦受难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从此,我就以这样的理念活了下去,我已经死了,活着的是石头。我有时甚至会看着这块石头受到痛苦幸灾乐祸,看看这块倒霉的石头还能承受多少灾难?
我非常详细的对KEITH 博士讲了除了那首诗以外的全部故事。我讲完时才发现KEITH 博士泪流满面。他沉默了好久才说话,他也没有再问我什么问题,只是平静的说:我给你奖学金。
在我与KEITH 博士相处的五年中,我总是每年年底最后一个收到来年奖学金的信。KEITH 博士总是将其他学生的资助发完后,再给我,就这样我的奖学金总是比别人多。
五年过去了,有一天KEITH 博士突然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我像通常与他谈工作那样坐在他的办公桌的对面,他说NO,NO,搬了一张凳子让我坐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
“JIAN,是你要离开我的时候了,在你离开前,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接着他将我五年前给他讲的农场的事情,几乎情节不漏的给我讲了出来,他讲的时候对故事中的人用的是他,没有说这个人是谁。
他是这样结尾的:
这个故事中的人,就是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这个人能够从中国的荒原和苦难走到今天,走到这个办公室,他还有什么路走不过去的,我相信你离开我后也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挡住你,我祝贺你毕业。
这时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