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我刚来多伦多,以一个低薪临时工为起点开始积累生活的时候,市中心金融街上的一块招牌,总是在午间休闲漫步的时候跳入眼帘。Szechuan Szechuan, 是一家座落在最气派的蒙特利尔银行大厦里的中餐馆。"四川 四川"这两个字,仿佛是激励的号角,每当看到,我会在脑海里自动翻译成"加油 加油",给自己打气。"有一天,我要带爸爸到这里来吃川菜",我对自己说。
我认为自己是懂得爸爸的四川情结的。巴蜀之地的童年滋养,留给了他对麻辣的偏好,对竹林的喜爱,甚至是对四川女性多多少少的情有独钟。记得有部叫做"何日彩云归"的老电视剧,讲述的是有情故人经历国共交战,海峡分隔的悲欢离合。此剧在我看来有些沉闷,爸爸却津津有味地看到剧终。他说,剧中的女主角,是典型的四川女子的模样。
因为中国历史的某个拐点,我的家庭意外地受到了四川风情文化的浸润,长达八年之久。后来长辈们不但乐此不疲地携带这份不曾褪色的熏染走过岁月,而且用游吟诗人般的浪漫,把他们对长江上游那片神秘之地的眷恋,化为传奇故事,讲述给了年轻一代的我们。
民以食为天。如果说饮食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那么饮食的选择就是文化的皈依。如此,故乡南京的那家座落在太平南路繁华地段的老牌饭店---四川酒家,之所以几十年来毫无悬念地成为我家的节庆首选,则实在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
四川酒家的菜肴丰富多彩,我家点菜下单的或繁或简,则是根据不同场合的轻重酌情考量,灵活取舍。但是无论场合是大是小,有三个菜式是我们永远的不离不弃执迷无悔: 糖醋里脊,鱼香肉丝,宫爆鸡丁。这老三篇是我们的压轴项目,传统保留,也是除夕之夜和生日庆祝的桌上必备。
除夕之夜,除了自家的凉拌热炒,饺子火锅,春晚花炮,还得加上四川酒家的老三篇,这年三十儿好像才算完整。生日庆祝,无论是祖辈贺寿还是我辈增岁,也都离不开老三篇。只是父母从来没有为自己庆过生日。一个家庭,那克勤奉献的一辈,也永远是克简忘我的一辈。
来自传统名店的老三篇,质量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每次拎回来的份量,却有着明显分别。当然这些多了点少了点的误差仍然都在可以接受的区域之内。我们也明白,少了点的时候并非饭店有意克扣,他们只是公事公办罢了; 而多了点的时候则是来自额外的情份---妈妈去买外卖的时候,又恰巧遇到了她那热忱又忠实的学生 。学生在四川酒家已经做成小经理了。那多添加的一勺大概就是最朴素的师生情谊了吧!
老三篇已经成为我生命里的自然而然,以至于在海外生活的这近三十年里,我把这些从前的节庆佳肴变成了家常小炒,隔三岔五山寨一番,颇为得意洋洋。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按娃她们爸的说法:"光是菜名叫得响,吃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还不如干脆叫满汉全席呢!"
当然,对比四川酒家,我的鱼香肉丝确实不够滑嫩,也少了特有的红油晶亮的卖相。芡粉放多了糊弄,放少了干老,我对这一矛盾,还在一愁莫展; 我的宫爆鸡丁也刻意减少了麻辣,增加了酸甜,因为北国干燥的气候已经改变了我的体质,我也必须因地制宜; 我的糖醋里脊,起初更像无锡酱排骨。后来在给孩子们尝试做菠萝咕噜肉的时候灵光一闪,无意发觉程序中出现了与记忆里的糖醋里脊的似曾相识,霍然开朗之际又頓生疑惑: 人家四川酒家绝对不会用番茄酱做糖醋汁的吧?!
我对那个年轻奋发的自己失了信---父亲生活在多伦多的18年里,我们一次也没有去过"四川 四川"。父母团聚移民后,我们经历了最初几年的艰难。这艰难不是来自贫困窘迫,而是源于父母对我和妹妹人生前途的忧思。直到多年后我们各自为人妻为人母,父亲的心才算完全放下,开始享受自己的晚年了。而我,在经年累月的兜转忙乱中,早就忘记了"四川 四川"的诺言。有趣的是,我后来在一家名叫"半亩园"的川菜馆用餐,却怎么也没能找回南京四川酒家的滋味。"半亩园"号称多伦多正宗的川菜馆,那么我家乡的四川酒家难道是江南改良版的川菜馆? 不得而知了。只是在我心里,童年的滋味,才是最正宗的滋味吧!
白天,做一轮老三篇,外加回锅肉,麻婆豆腐,酸辣汤,在浓浓的川味里咀嚼往日时光; 入夜,放一曲巴赫,在沉静幽转中魂归故乡。梦中我自家乡沿江而上,在那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内地,我看到爸爸与祖母在防空洞里躲避轰炸,看到爸爸跟着祖父坐滑竿逛集市,看到爸爸托着下巴听姐姐在家门口唱"门前一道清流...",梦中的爸爸,是快乐的孩童,永远都不会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