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多次批评他对饮食的摄取和选择太过娇气和狭窄,"要学丛林里的野生动物,强悍是美!" 我几乎要喊叫。就像他在我青春时期不断向我灌输"健壮是美"一样,我们都不能忍受自已所爱的人"沦为弱者"。父亲对饮食的忌讳似乎特别多,比如他写道:
"胜利还都回到南京之初,母亲带我们在食堂包伙。立法院宿舍食堂的厨师们做出来的菜腥味很重,食材常用鱿鱼,乌贼,蛤蚌等。立法院长孙科是广东人,可能因此招了许多广东籍厨师。我从小在四川长大,对广东海鲜类食材烹饪出的菜肴具有相当的抵触情绪..."读到这里我挺诧异,粤菜的清淡细致,怎么成腥了?!
那么在赋予了他山清水秀,竹林潇潇的童年的四川呢?我找到他对饮食有过这样几段描述:
"父母吵闹分居后,母亲带我们住到她工作的审计部宿舍,父亲独自住在立法院宿舍。父亲关心他的三个孩子,定期来看我们。我们趁机向父亲告状,说妈妈胡乱打发我们的吃喝,经常只有榨菜拌饭。父亲于是责备母亲,不该因为自己失意就撒气到孩子们身上。母亲很快改进了,每当发了工资,就带我们去附近街上的北京面馆吃芝麻酱夹心火烧和酱牛肉打卤面,那唇齿之香,记忆犹新。母亲曾在北平求学达六年之久,面馆老板的京腔寒暄让她格外亲切。"
"国难时期,审计部食堂里的供应也多是清汤寡水。母亲有个单身女士的同事,常带瓶自己熬制的辣椒酱来开胃。她喜欢我,总爱分给我一勺,于是提不起劲的一顿饭变得津津有味起来。"
"战时的后方,人人油水严重不足。于是审计部的家属常常结伴去偷摘附近百姓地里的豆角,回家做成泡菜,来打牙祭。当地的百姓似乎同情下江避难而来的政府人员,多半睁只眼闭只眼,从未出来骂架。我对四川泡菜的感情,遂起源于此。"
"父亲独居期间,又雇了一位扬州阿姨照顾他的生活,母亲对此颇有微词。某晚,母亲带着我们跋山涉水去会父亲。到了那里,扬州阿姨摆出女主人的架势来招待我们。我嫌她烧的猪肚冬瓜汤腥气,一口都不肯喝。"
"父母和好以后,父亲立刻辞退了扬州阿姨。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里,我们全家闲暇时常常外出,品尝当地的美食。我印象最深的是赵瘸子面条,百吃不厌。还有一种豆腐花,是介于豆腐和豆腐脑之间的豆类点心,可以用筷子捡起,蘸着四川风味的调料,滋味浓厚。"
"记得母亲曾带我们姐弟到歌乐山参加一个节日活动,在展台上摆放着许多从美国运来的点心食品,大会仪式后即发给小朋友们品尝。难以忘怀的是我生来第一次尝到奶粉,它那股令人痴迷的香味,使我觉得其它食品皆大为逊色了。"
我读出父亲的童年所在地域对他的饮食影响,他的北方基因带给他的饮食偏好,以及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饮食选择。
他也写了回到南京后,吃到许多在四川不曾有过的美食。"在南京繁华街道上,各式商铺鳞次栉比,霓虹灯影流光溢彩。水果斑斓新鲜,摆放整齐,肉类品种齐全,分门别类。似乎当年汪氏政权下的民生也已经有了一定的'稳定与繁荣',又夹带着丝许日治时期遗留的现代商业文明气息。"
父亲最沧桑的岁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亲身体会到了饥肠辘辘,夜不能寐的苦楚。父亲写道:"我晚上做梦,竟然觉得能到西藏多好,有糍粑可吃; 哪怕做个爱斯基摩人也行,他们可以钻冰取鱼..."
到了我记事以后,倒仿佛再未经历过物质匮乏。奶奶总是有能力在简陋的住家用蓬勃的热情去调制味蕾的惊喜,不但振奋了我们,甚至羡煞了左邻右舍。我长大后与同龄人共同追忆童年轶事和原生家庭时,才知道在饮食营养方面,我家是超前消费的。爸爸调回南京后,时常在午间带回一盒盐水鸭或者烧鹅,就此赢来家中女眷们的欢呼雀跃,很是让他得意满足。节假日,我们总喜欢从太平南路上的四川酒家点几道菜来丰富节日餐桌,爸爸对川菜的情感终生不渝。
我家的一个年度保留节目,是以给爷爷扫墓为借口而享用的传统午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雨花台祭拜归来途中,我们特意提早在夫子庙下车,去老字号的"永和园"吃小笼包和蒸饺。当热腾腾的美食端上来,连奶奶也早忘了先前在墓碑前的落泪,又兴致勃勃于人间享乐了。
父亲晚年在加国,除了烹饪不变的家传菜,也学会了牛油烤三文鱼,牛尾罗宋汤,生菜沙拉。我开车带父母孩子去Costco,总要买只烤鸡,省却回家后晚饭时分的劳顿。Shopping完毕,我们推车来到Costco的快餐区,母亲带着孩子们找寻座位,我和父亲排队订餐。热狗,披萨,薯条,柠檬冰茶,我们三代在旺盛的人气里享用北美式快餐。我总爱逗爸爸发点感慨,他说: 人一辈子,虽然不长,再细想想,却也不短了...
一个"食"字,里面饱含了多少时代变迁,爱恨情仇,生命敬拜。读父亲写饮食,我深切地体会到"我们日用的饮食,祢赐给我们"的含义,于是无限感恩;父亲病后,我更痛切体会到有能力享用上天所赐饮食是何等的福气,于是俯首谦卑。我对厨房技艺从无自信,但是今年,我会回应菲儿的感恩宴召集,让自己投入到生活的喜乐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