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貌美如花才华横溢的昔日旧友,原本是世俗世界的娇宠高强,自从认识基督后,把从前的夸耀都视为虚妄,不再顾念。十年前她更是辞别了如日中天的事业,全心追求信仰。她去柬埔寨做短期宣教后回来,给我讲了许多见闻。其中我印象深刻的有两件: 一是参观红色高棉历史中心,一是亲睹金边城外的垃圾山。
好友说,你如果真的置身垃圾山,会明白什么是人间地狱。这样的描述对我造成了永久的心理障碍,我再也无法单纯地,鸵鸟埋头地去享受物质拥有了。后来我看到先生乐此不疲地给宝贝女儿买玩具,心里都惊: 一个婴幼,就要占有这么多的塑料制品,还美其名曰"智力开发"。仅仅因为全球化,让我等身居一等世界的平民均可负担得起,我们就如此肆虐贪婪! 罪恶感折磨我,我又不愿争吵。四十岁才当爹的先生正处于爱的癫狂亢奋时刻,谁质疑他的爱,他就跟谁急红了眼。他用花钱来报复生活这么晚这么迟才让他得到这属天般的幸福。那段时间我是压抑的。我总是把"主义"或"道德"看得高过一切,包括母爱。
好友又说:"如果垃圾山是人间地狱,那红色高棉则是炼狱!"我心里一动:"你说的那个炼狱里的魔鬼,我见过呢!"封尘的童年被轻轻掀开一角,顺着细缕青烟,我看到了本以为早就遗忘了的陈年旧事。它对我那么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一秒钟从眼前闪过的陌生人而已,然而此人却曾经悲剧地决定了印度支那那个佛教国家多少人的生死命运!
波尔布特访问南京的确切年代我要上网查了,只知道在夹道欢迎他的人群里,我这个孩童已经有清楚的记忆了。我家位于民国总统府和梅园新村纪念馆的正中间,距离两个历史遗址都是徒步五分钟之遥,所以国际友人访问南京,通常要经过我家门前的路。
南京总统府,在成为民国政府的总统府之前,还做过太平天国的天王府。49年后,这里变成江苏省政协所在地。后来还在大门正对面树立过太平天国纪念碑。在全世界亚非拉大团结的年代,外宾来访南京,好象并不去总统府。直到开放时期这里才又改回总统府的称号,可能是想开发其统战价值吧!在长大后的每日上学路上,我看到的终于是八一电影厂"风雨下钟山"之类的电影镜头下的那个"总统府"了。
在我童年的时代我们的友邦首脑来南京,虽然过门不入总统府,但却会参观毫不起眼的梅园新村纪念馆。梅园新村纪念馆是纪念周恩来率领的中共代表团在1946至1947年间与国民政府谈判时的一段历史,就建在他们当年生活和办公的遗址上,独立的西式小楼,朴素而幽静。这个没有气派却有温馨的袖珍空间有过多么重要的历史意义,我不懂。只是在梅园这个达官贵人集聚的地方,在距离总统府这么近的地方,就有中共代表生活出入几乎达一年之久,我怎么觉得那时的社会挺"宽松"的呢?!
因为我家就属梅园街道,所以每逢外宾来访路过,街道会组织老百姓夹道欢迎。记得朝鲜的金日成访问中国,必到南京。据说他指明要欣赏南京的"绿化"。写到这里我的心又痛了: 我的梧桐树覆盖的故乡啊,不但我爱你,连被世界骂着的独裁者也爱你啊!
还记得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来访,先是参观了中国独立自主,自立更生的象征---南京长江大桥,后又路过我家。因为街道主任闹不清齐氏名字,让我奶奶带领群众练习口号。我家虽然背景成分不好,但街道主任和邻里百姓真没为难过我们。我们家的平民情怀也是在落寞后体会出来的。话说奶奶口里重复地教了多遍,大家还是记不住齐奥塞斯库。奶奶灵机一动,告诉大家:"这样吧,到时候你们就喊,欢迎,欢迎,一二三四五!" 这下大家记住了。后来果然管用,现场气氛热烈,外宾根本听不出齐奥塞斯库和一二三四五的区别,倒是挺感动中国百姓的一片热情。
至于波尔布特来访,我们依惯例站立两旁呼喊欢迎。我都没明白他和西哈努克是敌还是友,按逻辑,欢迎过西哈努克,又欢迎波尔布特,那可能一路分岔不远吧?!懵懵懂懂间,也只是红旗轿车一闪而过,面目早就模糊了。
红色高棉的令人发指的反人类运动,是我长大后陆续读到的。年轻的时候激进,愤怒之下用"狂魔","疯子"之类的标签贴到具体的人名上,以为几个数得出的人名就是人类所有苦难的肇事者。骂完他们历史即可翻篇,悲剧已是过去,不将再现。
后来接触到圣经里的"原罪说",更后来读到汉娜.阿伦特的"平庸之恶",我逐渐倾向"集体犯罪"的认知。单独的个体掀不起惊涛骇浪,一定是先有不公不义的土壤,栽培出了愤怒的萌芽。红色高棉扼杀经济,消除货币,诋毁物质,让今天的我们震惊而不可思议。但是如果物质泛滥,欲壑难填,贫富悬殊,强国把弱国当作垃圾场,那还会出现波尔布特式的激进,也还会有人跟他。红色高棉的"左",垃圾山的"右",各是各的恶,都是"平庸之恶"。
我和朋友们私下聊天,谈到大公司里惊人的浪费,高层的忽悠,所有人配合上演的"皇帝的新衣",愤愤难平时也曾半认真地说"该送这伙人进监狱!"如果我的孩子饥肠辘辘,而法国皇后却说:"没有面包,可以吃蛋糕啊!"我承认,我可能也成断头台下嗜血欢呼的"乌合之众"了。那么我也隐藏着波尔布特的"疯狂"?多么可怕!
"恶魔"几十年前从我家经过,而"他"并没离开,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们每个人都是人类悲剧的受害者,也是施暴者。从本质上讲,我们与有名有姓的恶魔并无不同。只是他们更执着,更铁腕。若说有名有姓的某人天生邪恶无比,我倒觉得狭隘了。我情愿理解为有些人年轻时多了些血气,多了些偏执,因为置身的社会文化,国家体制,世界格局,人性罪恶,让他们走上了不归路。上了贼船,渐渐失去的是人性,自觉或被迫披挂的是魔性,最后害人又毁己。这是人类共同的悲剧。人们原本要战胜摧毁的是魔鬼,而最后自己也在战斗中变成了魔鬼。海明威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我而鸣! 对人类悲剧,没有人可以置身度外,没有人能够全然幸免。
有感于大学同学微信群里的左右意识形态分争,谁也无法撼动对方的思维。其实,思维的偏向乃自然天成。如果有真善美的庇护,有理性光辉的照耀,无论是追求最大公平的左,还是建立奖罚激励的右,都是社会健康的一部分。但是如果没有底线的制约,左就成了暴力革命的左,右就变为丛林法则的右。谁又比谁更公义呢?!只不过是魔鬼在玩"变脸"的戏法轮番作弄人间而已,血腥残暴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没有信仰的根基,只是因为不满而浮燥求变,多么危险!同样没有信仰的支撑,只是为了维护自己阶层的利益而保守,多么脆弱!
民国总统府,梅园纪念馆,中国历史曾经在相隔咫尺的两者之间做过选择。而我家从来都是夹在两极中间,无论是地理上,还是政治上,看似不远,却都不靠。
读"伟人传记",更读乱世众生相,我终于知道没有人是全然的无辜。但也不悲观,我在超市的门口,看着堆满的食物捐赠,对自己说: 只要多数人向往温和洁净,有天使光照的引领,那魔就被压制了,那就已经是很美好的世界了!愿上帝继续看顾我的枫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