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你初时的容颜---我的大姑
两年前爸爸曾经转发给我一封来自他朋友的电邮。这位朋友是父亲幼年抗战时期随爷爷奶奶在四川避难时的邻居发小。当时奶奶在国民政府审计部工作,这位朋友的父亲任审计部的处长。当时为躲避日本飞机对重庆市区的狂轰滥炸,政府机关都迁至乡下。这些小朋友们因为战乱在四川乡间的青山绿水,田野竹林中共同生活了几年。长大后父亲与他再次有缘相遇,同学于北京大学,从此一直未再中断联系。现居北京,同已进入耄耋之年的他在给父亲的信中告之,他近来有机会去四川,特意旧地重游了童年故居:"面对沧海桑田,无限感慨,如烟往事,萦绕心头。我在依稀中试图辨认自己的家的位置,并伫立遥望你家的方向。耳旁仿佛又传来你姐姐当年在自家门口吟唱抒情歌曲的声音,那是贺绿汀的`清流`。门前一道清流,夹岸两行垂柳,风景年年依旧,只有那流水总是一去不回头,流水哟!请你莫把光阴带走。"他在信末特意强调:是你的大姐,不是二姐。
我不精通男孩的心理,更不明白男人的衷肠,但我知道,如果世界上有一个男性,至老都不曾忘记我青葱的容颜,那于我而言也是一种幸福的拥有。我读罢这位叔伯的信,深深感动他的细腻多情,更感叹我那安静淡然的大姑,那从不炫耀张扬自己女性魅力的大姑,原来在异性心中是这样美好。
和我活泼多艺的二姑不同,大姑承接的是爷爷的沉静性格。我在"缺什么想什么"的博文里提过互补相吸的现象,这一现象让爷爷奶奶巨大的性格反差成为他们婚前的吸引,但婚后"性格不合"又常常成了他们互相抱怨,格格不入的借口了。然而在对待子女的态度上,互补效益再次显现:爷爷明显偏爱活泼的二姑,奶奶则处处袒护沉静的大姑。每人都对自己的影子无动于衷,更念叨着对方的复制。所以我说,尽管爷爷奶奶在生气时都觉得自己找错了,但若让他们再活一回,我相信他们依然会落入"互补相吸"的圈套。他们在骨子里是爱对方的。
奶奶曾经给我讲过一则趣事:有次爷爷奶奶在吵架后,奶奶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问他们如果父母离婚,你们各自如何表态。大姑很坚定地表态跟妈妈。二姑舍不得宠她的父亲,又面临愤怒母亲的逼问,巨大压力下绕着手指吐出了句:"我随便。"轮到最小的父亲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事我得先了解清楚谁对谁错,谁有理我就跟谁。"小小孩童说话有理有节,奶奶忍不住扑吱笑出声来。奶奶用这故事向我证明的是爸爸如何早慧,我却读出二姑的机灵,大姑的实诚。至于父亲,因为他得到的是全家对他无条件无偏倚的爱,他自然可以慢条斯理地做个书呆子,试图在复杂深奥的婚姻世界里研究出个理曲理直来。
大姑的中学时代不象二姑风头尽出,但她成绩优良,稳重踏实。她的品学兼优是父亲上了北京大学后才间接获晓的。爸爸初入学北大,高两届的一位同乡从新生名单里看到爸爸的名字,猜出可能是他记忆中的女生的弟弟,于是主动接近父亲。父亲知道了他是大姑的中学校友。他周末带父亲去北京城里吃饭,冬天教他在未名湖上溜冰。有次他约父亲到北京动物园玩,之后在附近的苏联展览馆内的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在言谈中终于流露出了对大姑的欣赏和仰慕。他是个温良含蓄的人,体贴和蔼,并没有要求父亲传话。父亲至今念念不忘他曾经给予过的兄弟般的真诚情谊,而这情谊更多的缘自这位兄长般的同乡心中藏着关于大姑的美好记忆。
大姑在医学院读书时与比她高两届的同学相爱,毕业后双双被分配到兰州的甘肃省人民医院。姑父是麻醉师,大姑是外科手术医生。姑父用今天的话说是标准的"凤凰男"。他眉清目秀,高大挺拔。世界真不大,父亲后来工作的院校有位同事,闲聊起来才知道他太太与姑父同窗。这位太太口中描述的姑父简直成了完美无暇。当她得知姑父成了父亲的姐夫,颇有点"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可见姑夫也是多么一表人才。他本可以凭借自己的"良好出身"在那个时代青云直上,但他天性热衷"白专",孜孜不倦地钻研麻醉学,无意官职的追求。他和大姑一麻一刀,都是专家级别,外科部有点成了他俩的"夫妻店"了。
我童年时姑父出差路过南京,他带我和同龄表姐玩。表姐的父母远在西安,我的父亲远在太原,我们都被姑父(我表姐叫姨父)身上那带着父辈气息的关爱征服了。我们管他叫大伯伯。他淳朴,风趣,我们粘着他不放。最后一天,姑父送我俩去幼儿园,到了门口,他蹲下身,慈爱地看着我们,嘱咐我们乖乖听话。我们再三恳求他不要走,他笑着答应了。在幼儿园熬完了一天,我和表姐急不可待地奔回家。等待我们的是人去楼空,爷爷奶奶只有实话相告:大伯伯回兰州了。我俩放声大哭:我们太缺乏父爱了,而大伯伯满足了我们对父亲一词的所有想象。
大姑和姑父无论到南方任何地方开会疗养,都会在南京停留。有一次姑父去杭州出差,回来时给奶奶看他买了只玻璃工艺猪,奶奶不解:买这干啥,姑父说着大姑的名字,说她不是属猪吗?姑父回忆起和大姑在大学相识的情景,说他注意到这个女孩,不声不响,就爱在大冷天买只烤红薯暖着双手。在这座北方的医学院,冬天图书馆的门都用厚厚的棉帘罩着,有回他进去,掀开门帘时,那心中的女孩正好出来,四目相对,两颗心同时不再平静。我那时有点懂事了。我和全家听得都笑了,为大姑的幸运,为姑父的多情。我发现每个在心里记住大姑的男子,在说起大姑时,用的都是相似的"难忘初时的容颜"类型的叙述。
大姑和姑父初抵兰州开始他们的年轻新生活时,大西北的条件异常艰苦。加上姑父还要接济自己的老家,在那样的环境下,大姑多少年都没有买过新衣。大姑的孩子也在南京外婆家度过童年。后来姑父被选派远赴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医疗援助,家中经济才明显改善。大姑每回来南京,都为我和妹妹买新衣。她打心里为我和妹妹的学业优秀而自豪,常说还是自己娘家的娃娃出色。她有次让妹妹读英文给她听,她坐在一旁用象极了爷爷的慈爱目光望着妹妹,从心里爱出来,笑出来。
我的两个姑妈并不是大众审美标准下的美女,但我亲耳听到两个姑父在奶奶面前多次毫不掩饰地表达过对于他们今生婚姻选择的心满意足。现时代有许多理论或鸡汤在教导女性如何学习抓住男人的心。好象我的姑妈也都不具备这些男女技巧。她们性格不同,各自任性着自己的本色,坦坦荡荡做自己,并不委屈求全。大姑常摆专家的架子,也有大小姐脾气,过于正经,过于严厉。她在面对我和妹妹俩侄女时,才释放出她的所有深藏的柔软和热情。二姑泼辣傲慢有余,温柔谦和不足,也是在对侄女时方才流露出耐心和关爱了。然而姑父们却觉得今生有了姑,如同中了头彩般幸运,一辈子下来也没见他们彼此厌倦过。
大姑和姑父在大西北贡献了一辈子,赢得了尊重和专业地位。这反倒使他们不再容易回到南京,找到同等合适的位置了。他们在兰州扎根了。三年前,大姑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临终前我的同龄表姐从南京飞到兰州,去看了我俩的"大伯伯"最后一面。我越发意识到岁月的无情,我所贪恋的亲情终将逃脱不了自然规律的控掌。我欣慰大姑依然健康,也有知足的晚年。我只有用自己的拙笔,记下对亲人永恒的思念和不尽的祝福。如今轮到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吟唱大姑幼时唱过的歌:流水哟!请你莫把光阴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