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读完了40多万字的长篇巨著
终于读完了《生死疲劳》
近几年由于视力逐渐衰退,我的阅读兴趣和效率受到限制。每每拿到一本好书,除了欣喜以外,还增添了一些畏惧感。《生死疲劳》这本书是多年前买的,当时只读了约三分之一就搁在书柜里了。最近因为限足在家,于是,将它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这一次是一鼓作气地读完的。
众所周知,《生死疲劳》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代表作。莫言的书,我并不是每一本都买了,买这本书的原因是当时在电视里看见一名外国记者参访莫言时问道:据说你的作品很少涉及社会的阴暗面,你是不是有意识地回避呢……莫言沉着地回答:请你读读我的《生死疲劳》。
《生死疲劳》以作者的故乡高密东北乡为主要场景,历史跨度从解放初期的土地改革到改革开放后的90年代。主人公是一个在1951年的土改中冤死的地主分子西门闹。他死后经过了六道轮回。先后变成了驴、牛、猪、狗、猴、大头娃娃,作者借用它们观若洞火的目光,观照20世纪中后期的中国农村农民和土地关系的变迁,再现了半个多世纪“中国乡村社会的庞杂喧哗、充满苦难的蜕变历史。”小说将土地改革、大跃进(大练钢铁)、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开放初期发生在农村的历史事件放进沸腾的铁锅里,加入麻辣烫火锅底料,翻来覆去煮了个淋漓尽致、透透彻彻。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林林种种的事件,在西门闹的替身“大头娃娃”的独白里,以及它和西门家长工后代蓝解放的对话中拉开帷幕,好戏一场接着一场演绎开来,其中不乏闹剧、喜剧和悲剧。
所谓的十恶不赦的地主西门闹,在民国时期是一个在村民中口碑极好的人,他精于和勤于农活,做过很多助人为乐的善事,其中包括收养弃婴蓝脸(后来成为他的长工)。他最大的活把柄就是曾经娶了三房太太。在他被枪毙之后,除了大太太独善其身以外,二三两房姨太分别嫁给了他的长工。三姨太吴秋香是一盏不省油的灯也是一根墙头草,她编造事实诋毁历史,竭力撇清自己和地主之间的瓜葛,而这个女人当年做丫鬟的时候却是想方设法用浪荡的方式去勾引东家。
西门闹的长工蓝脸在故事中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从土改中开始就坚持单干,扮演了拒绝大锅饭的钉子户角色,并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然而,他胜利了。改革开放以后的包产到户和联产承包制度证明了这个老农民的先见之明,让“他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劳动了。”
西门闹和二姨太所生的儿子金龙,是一条货真价实的变色龙,从土改到文革正是西门金龙的蓬勃生长时期,为了躲过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的那顶黑帽子,他自小就学会溜须拍马屁,文革期间以极左的面目出现,后成为高密东北乡的最高领导,改革开放以后与情妇——时任县委书记庞抗美狼狈为奸,大发土地之财,迅速膨胀为新权贵。
西门金龙的前任洪泰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极左老铁,在他的眼里包产到户、市场经济、为黑五类平反之类的事情,全是资本主义复辟、阶级敌人的反攻倒算。而他自己却打着专政的旗号向地主西门闹的原配夫人白氏示爱并猥亵之。作者把诸如此类不讲人性又按捺不住人欲的扭曲变态的人格刻画得入木三分。
冤有头债有主,正当洪泰岳在侮辱白氏的时候,猪十六(西门闹第三次转世而来的优良猪)挺身而出,它的心说,我死了那么多年,白氏完全可以和别的男人交欢了,但我不能容忍的是洪泰岳一边骂一边和她……于是,愤怒之下,它一口咬掉了他的命根子。这是改革开放初期发生的事情,而在这之前,也就是时任国家领袖毛泽东去世的时候,猪十六乘着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实行“阶级报复”,将血债累累、恶贯满盈的许宝咬死在猪圈,然后畏罪潜逃,逃到一个野猪王国当了大王,“终于脱离了人类的统治。”
多年来那个叫许宝的男人,阉割了无数头雄性动物。在他的屠刀下猪十六的猪舍邻里刁小三遭到残忍的阉割之后而不予缝针,倒在了歪脖子杏树下的血泊之中,染红了树下的土地,以至于后来这棵歪脖子杏树结的果子浸透了血丝。改革开放以后,“杏树的周围,立起了一圈保护的木栅栏,栅栏上钉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朱丝金杏’。看到这个牌子我(猪十六)就想起了刁小三的热血浇灌这杏树根的情景。没有它的血,杏子里就不会有血丝;没有它的血,这棵树上的杏子就不会成为果中珍品,每年都被县政府高价收购。而且,我后来还知道,这棵树上的杏子,使代替洪泰岳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金龙,与县里市里的领导建立了亲密关系,为他后来的发达富贵铺平了道路。”看到这里,一幅黑色幽默漫画赫然出现在眼前:那些权欲爆棚的大小官员向上攀升的阶梯,却原来是用底层百姓的血肉筑成的。“朱丝金杏”的比喻,是如此的精准而生动,读到此,不得不拍案叫绝!
莫言写作在这部小说的创意不仅仅在于通过一个死去的人轮回之后的动物之口来讲述故事、不仅仅在于穿插了童话和近乎神话的情节,还在于他把“莫言这小子”很顺溜地带进了故事中。“莫言这小子“尽管在这部大戏里扮演的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配角,但他的种种表演却令人忍俊不禁。在土改之后的大跃进时期,为了配合大队干部动员单干户入社,小屁孩莫言凭借自己的文字功夫编了一首首顺口溜和小伙伴一道爬上墙头大树对着单干户宣传;文革时期为了争得革命样板戏的一个小小配角,青年莫言刻意讨好造反派头目等等,这些带有作者反思意向的故事情节穿插其中,让读者的钦佩之心油然而生。此外,还有一些令人捧腹故事,譬如文革后期,“莫言那小子为了读到当时致爱的报纸《参考消息》,自告奋勇申请到大队办公室熬更守夜值班,”还有一次,他趁众人开大会之际,偷偷把身体伸进大木桶里用舌头舔剩下的糖水(当时用来招待领导们的上等食品)……这些描述,不但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和幽默感,而且也让读者在开怀大笑的同时感觉到内心隐隐作痛。
这部小说,不仅通过高密东北乡发生的故事对土地改革、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及其后遗症进行了清晰的梳理和深度反省,而且就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干部的急功近利、贪污腐败而带来的恶果拉响了警钟。
读着这本书,你会觉得作者莫言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他熟谙农民的生活习性及一系列俗语(包括个别粗俗的),他熟谙土地、庄稼、气候和各类牲畜的特征和习性;他对农村的各类人物——干部和百姓、红卫兵造反派和黑五类、富人和穷人等男女老少——的不同个性,以及在他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各种表现都了如指掌,拿莫言自己的话来说“虽然只写了43天,但我积累了43年……”由此看来,厚积薄发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必须的。
该书的编辑介绍说:“莫言以喷涌般的气势创作了这部重构宏大叙事艺术的长篇巨著。”窃以为只用喷涌来囊括显然是不够的。《生死疲劳》的字里行间的确涌动着作者澎湃的创作激情,这体现在每一次重大事情或意外事件发生前后人物跌宕起伏的心理活动中,典型的集中于那些层层剥笋,强化推进的排比句上。然而,窃以为,在万顷波涛之下,深藏着蚕丝般的细腻,好比大海的深处有着无数泰然处之的珊瑚水草和悠然而动的水生物。也就是说,动静相宜的人生哲学在作者的创作中运用自如,譬如作者对人物在某一活动中的表情动作的着意刻画和十分细腻的描述——属于慢镜头——对凸显人物的心理活动起到了无声胜有声的烘托作用。小说中人民公社合作化的钉子户,坚持单干的蓝脸,是一个临大难而不惧的波澜不惊的人物。无论人们是用多么难听的话去刺激他,还是把他拉出去批斗;无论是妻离子散还是被养子金龙烧死了他心爱的耕牛,他都会在抹掉血泪之后,一如既往的默默干活儿,靠着内心的信念坚守自己的那一小块地。我们可以读到他心中的苦水有多深,心中的怒火有多旺。这个沉闷的炸药包,到底需要多大的耐力才能忍受一拨接一拨的苦难?读蓝脸的故事,让我联想起80年代闻名于世的那幅叫《父亲》的油画(作者 罗中立),进一步懂得了老农民父亲的肤色为何那么黝黑,他的目光为何那样忧伤而迷茫,他脸庞和额上的深深的皱纹为何像纵横交错的阡陌,端着碗的那只静脉曲张的受伤的手为何在风中颤抖,那张干渴的嘴,为何欲说还休?
作者在小说中通过人物角色之口之心,或忧伤款款地道来,或富有节奏地咏诵,或用幽默演绎荒唐,或用悲壮倾诉苦难……时而用农民粗俗的表达来揭示肉体与心灵,性与政治的暧昧关系,时而用精妙的成语典故以及名著故事来归纳总结人世沧桑抒发情怀……总之,作者在创作中专注于琵琶弦上的每一个音符,让错杂跌宕的大珠小珠嘈嘈切切落入硕大而精致的玉盘,用下里巴人的经和阳春白雪的纬,一针一线、一环扣一环绣出了一幅巨大无比的色彩斑斓的十字绣——20世纪中后期中国农村历史变迁的宏大画卷。
《生死疲劳》从字数来看,也堪称巨作。莫言在“代新版后记”中说,全书有43万字(稿纸字数),版面字数49万字。
读完这本巨著收获颇丰。无论是在历史性思想性的方面还是从文学艺术性的角度,对我来说都受益匪浅。
最后,心中仅存一个疑问。那就是《生死疲劳》第四部(狗精神)中叙述的九十年代初高密县的县级干部和某些村干部兼旅游开发董事长如西门金龙已经肥得流油,富可敌国了。县级干部几乎个个都拥有了皇冠、奥迪、桑塔啦、尼桑等品牌轿车,有的还住上了独栋别墅,有的干部的子女脚蹬上千元的耐克……他们的冰箱里装满了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窃以为,类似的情况发生在90年代初内地北方农村,是否早了一些?是不是应该发生在90年代末或新千年初?此外,关于内地农村旅游景点的开发是否在90那年代初还没有开始?我带着这个疑问向身边的几位朋友询问讨教——年长的朋友清楚这段历史——他们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如果说90年代初沿海极少数富裕镇区的少数人(企业家、领导干部)已经达到如此富裕的程度是可信的,而北方农村则是不可能的。当否?如果不当,那我就借用莫言先生的一句话权做结束语:“随笔随笔,诸君一笑置之。”
老幺六六
2020年9月6日